吃 相 张光恒

吃东西时，唇齿大动并咂啧有声的，一定是民间百姓。

小时候，我看见过我的光棍汉邻居、三轮车夫大诚哥，在午饭时间，坐在门前自己的三轮车车把上吃猪头肉，吃相让人垂涎得很。

一片鲜翠的圆荷叶，包着一块晶红的猪嘴儿，大诚哥把这块香喷喷的猪头肉，吃得惊天动地。他一下下，把熟猪嘴儿送到自己张开的嘴巴里，甩开腮帮子咯吱咯吱大嚼，嘴角，流出了亮晶晶的油，卤肉的香味，顺着风飘到人的鼻子里，看起来，大诚很享受这肉吃满腮的感觉。大诚嚼脆骨的脆响和咂嘴的声音，传出老远，一只狗，听到响声赶来围着他团团转，大概看到他吃东西的样子，也被馋坏了。

一顿饱餐，大诚扔掉荷叶，用油手，抹掉自己嘴角上的油渍，顺势躺在自己的三轮车上，睡午觉，那片丢在地上的鲜翠荷叶，被猪油浸润得近乎透明，滴溜溜地旋转着，被风刮走了。一个平民，用自己的血汗钱，买来一只猪嘴儿，吃得心满意足，还因为没有房子车子位子的牵挂，而睡得踏踏实实，这是老百姓幸福生活的哲学。

《红楼梦》里的刘姥姥，有喜人的吃相。在大观园里，刘姥姥先是念了一段“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然后鼓着腮帮子不语，吃饭时，她夹不住圆圆的丸子，吃相不雅，惹人发笑，她一定被贾府吃饭时的铺张吓着了，她在故意装疯扮傻逗人发乐的同时，心里是酸楚的；她鼓起瘪嘴、吧唧吧唧吃饭的时候，心里积淀起来的人生悲凉况味，可想而知。

北方的人，吃煎饼，有看相。说起来，现在季节里的乡下，没有什么好吃的。三月间，绿眼睛般的荠菜，刚露头，嫩得一掐出水，村里的老妪，用尖尖的锄头，把它们一点点挖出来，家人用老母鸡刚下的还温热的鸡蛋，下锅炝炒了，小孩子便用筋道的煎饼裹了，歪着头撕咬，大口吞下，吃相无邪好笑；大人会在煎饼里面放一根白葱，辣得吸溜着气，嘶喽嘶喽地吃下去，吃相恣意冲天。山东的煎饼卷大葱，大人孩子吃了，都长力气、有精神。

作家莫言因为吃相太恶，遭到了贵族太太小姐的嘲笑。然而他努力文雅地吃时，却看到了那些攻击他的小姐太太们，吃起东西来像河马，只有吃饱了后才开始变得文雅。于是怒火就在胸中燃烧，下一次吃那些不花钱的宴席时，上来一盘子海参，就端起盘子，拨一半到自己碗里，一顿狼吞虎咽。他们又说吃相凶恶，一怒之下，又把那半盘拨到自己碗里，挑战似的扒了下去，人吃饱了才文雅，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看来太太们，都没有搞错。

《水浒》里，众好汉，坐在一起，大口喝酒，大碗吃肉，吃相豪爽大气，实际上梁实秋也描写过这样的人：两张家常饼一碗炖肉也端上来了，他把菜肴分为两份，一份倒在一张饼上，把饼一卷，比拳头要粗，两手扶着矗立在盘子上，张开血盆巨口，左一口，右一口，中间一口，不大的工夫，一张饼下肚，又一张也不见了，直吃得他青筋暴露满脸大汗，挺起腰身连打两个饱嗝。梁实秋笔下的人物，也是一个车夫，粗人心里坦荡荡，饿来吃饭，取其充腹，吃相豪气大方，直线解决问题，平民嘴里的美食，来得直接实惠。

在凡间的世界里，吃相的千姿百态，是你我他烟火生活的真实映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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