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侠宣心 诗酒弘道 郑雷

与郭睿相处多年，彼此早已脱略形迹，谑浪调笑，无所不至。但我内心其实一直深怀敬意， 曾经根据自己的认识和了解，以“儒风侠骨，酒魄诗襟”八个字形容他的造诣和为人。

具体地说，儒风是指郭睿基本的思想状态。他自幼生长于嘉祥，又长期在济宁学习和工作， 身居孔孟之乡，耳濡目染，自然而然深受儒家文化影响。所以和郭睿相处，会发现他为人处世中不自觉流露出的诸多传统观念。他尊敬师长，爱护晚辈，笃于朋友之谊，对各种场合遇到的陌生人也总是以礼相待，处处显示出一种君子之风。古代中国是宗法社会，意识形态以儒家思想为主导，谨守伦理道德本位。民国年间 , 温源宁撰文谈及著名学者杨丙辰，曾戏言杨先生人太善，下不了地狱，但又太有烟火气，上不了天堂。这个评价似乎也适用于许多儒家思想影响下的中国人，他们往往都深具人间情味，全身心享受着红尘中布帛菽粟的平常生活。郭睿也正是这部分人中的一个，与众不同的是他具有发现美的眼光，善于从平凡中开掘诗情画意，品赏人生况味。他常会写下一些记录自己所思所感的随笔，这些篇章往往成为抵达他心灵的直接通道。如《童年轶事》《看电影》《收破烂》等篇 , 以幽默笔法记述儿时趣事， 从中不难看出，乡村记忆早已成为他生命的底色 ；《八两猪头肉》《三八节》《子女之恩》等篇不厌其烦展示柴米油盐的种种琐细，酸甜苦辣杂陈，道尽与妻儿相濡以沫、长相厮守的幸福；《菜豆腐》《海角纪闻》《礼数》《又是秋深蟹肥时》等篇 , 则将朋友之间的深厚情谊抒写得淋漓尽致、意趣盎然，令人感慨系之。这些宝贵的人生经历悄然渗透到他的花鸟画创作中，构筑了一个和谐安宁的美丽世界。像《晨曲》《岁寒清韵》《一夜春雨》等作，枝头鸟雀或呼朋引类，亲密如大家庭 ; 或相向呢喃，缠绵如爱侣。这里有“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的博爱情怀，有“君子尊贤而容众”的恢宏气度，有“乐夫天命复奚疑”的旷达心态，更有“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弟兄”的宇宙意识。

作为土生土长的山东人，郭睿不仅染习儒风，还兼具侠骨。世传山东出好汉，民间传说和俗文学中广为人知的秦琼、程知节、徐世勣等隋唐英雄，据陈寅恪先生考证，都属于一个“胡汉杂糅，善战斗，务农业，而有组织之集团”，或即北魏镇兵之后裔，具有胡人血统，并不以儒家伦理规范其社会行为。宋金对峙时期，金人占领山东，对当地原有的儒家文化构成巨大冲击，甚至迫使孔府正宗南迁，“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侵入的游牧文化与蔓延的游民文化同儒家文化相结合，形成一种特殊的侠义之风，既有与宗法制度相背离的一面，又有与仁、义、孝、礼、忠、信等传统儒家观念相适应的一面。从郭睿的个人情况来看，侠骨更多是儒风的延伸。表现在生活中，是一种舍己为人态度的发扬，在熟人的印象里，他急公好义、扶危济困，为朋友两肋插刀也在所不辞。表现在艺术上，是一种爽朗豪迈个性的确立，作品用笔干净利落，设色鲜明痛快，整体风格大气质朴，绝不拖泥带水。

诗，是传统文化修养最典型的表现形式，也是文人画的核心精神。传统山水、花鸟作品都以表达人的主观意兴为主要目的，善于将画家的人品、学问、才情、思想凝聚升华为诗的意境，随着笔墨汩汩流淌到纸上。郭睿是个带有浓厚诗人气质的画家，这一点在他的散文小品《冬日的小河》《雨后》《薄暮》《竹风》中体现得分外鲜明，满溢的诗情一旦与画笔相结合，便源源不绝地幻化出万千气象。从《月色》《疏影横斜梦参差》《万树秋声》的明净澄澈到《密树楼隐》《细雨秋声》《重阳》的灵动清新，从《雾敛春宵》《暖春》《秋风》的绚烂夺目到《微霜》《寒香》《古木新秋》的淡雅高洁，再到《暝色》《乍暖还寒》《凭君传语报平安》的沉着宁静，种种风格，种种境界，令人应接不暇。值得一提的是，郭睿还有摘引古诗句为画题和直接在画上题诗的习惯，比如他的《题岁寒清韵图》：“兴来泼墨自心闲，溪岸寒香隐约间。青玉轻摇虚籁静，枯枝不语鸟飞还。”再比如《酒后戏作墨荷》：“尊罍倾欲尽，逸笔出佳花。怪底凝霜练，粼粼晕绮霞。”可谓诗境入画，笔墨生辉，心手两忘，万物皆备于我。

到过山东的人都知道，当地素有豪饮的风气，无论是自斟自酌还是款待贵客，都讲究大碗喝酒，以此展现自己的真诚和热情。郭睿酒量好，往往借酒抒发内心情感，表达对尊长、朋侪的崇敬与亲切。但说到酒魄，更主要是精神层面的事，与尼采所讲的酒神状态基本一致。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标举激情奔放的酒神精神，以与代表理性秩序的日神精神相抗衡。酒神状态外在表现为肆无忌惮的癫狂，从本质上来说却是一种形而上的悲剧情绪。秉持酒神精神，必然打破一切禁忌，解除一切束缚，从而获得一种复归原始自然的体验。在此状态下，生命本能高于道德理性，艺术成为改造、拯救和解放世界的力量。中国虽也有种种在醉酒状态下实现精神超越、完成艺术创造的实例，如刘伶“捧罂承槽，衔杯漱醪”，“俯观万物，扰扰焉如江汉之载浮萍”，“李白一斗诗百篇”，“张旭三杯草圣传”，等等，但总的来说，中国文化受儒家思想的影响过深，酒神精神明显不足。陈寅恪先生在《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审查报告》中断言 ：“二千年来华夏民族所受儒家学说之影响最深最巨者，实在制度法律公私生活之方面 ；而关于学说思想之方面，或转有不如佛道二教者。”有研究者指出，中国酒神精神的源头实在道家尤其是在庄子学说之中。从这个角度来看，钟情于儒家的郭睿似乎醉意不深，酒魄有限。

儒侠宣心，诗酒弘道，四个方面并置一处，彼此之间难免存在一定的冲突。这既是多元文化共生的必然结果，也是郭睿自身矛盾的集中反映。以儒家文化为基础，广泛吸收中国文化内部和外部的有益成分，改变人生哲学与艺术思想单一的现状，应是郭睿下一步努力去实现的目标。有一个很能说明问题的例证，他经过研究生阶段的学习，进一步将传统花鸟技法与现代水墨实验相结合而创作出《寻觅》，以浓淡不一、层次各别的墨色构图造境，追蹑斑驳的光影，给人耳目一新之感，顺理成章地完成了笔墨技法上华丽的现代起跳。超越前人固然不易，超越自我尤属难能。郭睿如欲克服谨小慎微、保守固化带来的局限，在艺术上求取更丰美的收获，希望端在于此。

作者系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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