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已是山河秀

半个多世纪前，父亲离开故乡，时为春夏或秋冬，我不知道。

离开的那日，村后山上稀疏的矮松是否有风过林，山下零散的田块是否麦苗茵茵，我也不知道。

村前那条僝僽的小河，是否有一条侥幸躲过捕捉的青鱼洄游，我不知道。

祖母是否颠着小脚一路送行到穿村而过通向远方的那条土路；是否望着儿子离去的方向长久地驻足，我也不知道。

“山东省日照县马庄公社山字河大队”，我只知道这就是父亲自离乡后默默搁置在心头的乡愁，也是我年少时对祖籍的所有印象……那个遥远的只存在于信封和包裹皮儿上的地址，熟稔到至今我还能脱口而出。

1958年8月29日，中共中央作出了《关于动员青年前往边疆和少数民族地区参加社会主义建设的决定》。这个《决定》不仅改变了东北三省乃至新中国建设的进程，也改变了父亲的一生。怀揣着建设北大荒的国家梦想和创造幸福生活的个人梦想，父亲响应国家号召，成为了一名支边青年。

如果说当年父亲的决定是热血青年积极响应国家号召支援边疆建设，那么后来，投奔父亲而来的乡亲们，他们远赴东北就是为了谋生，用当时的话说“去吃白面馒头”。

母亲说，那时候正赶上三年自然灾害，老家穷呀。山字河村曾经有一个听起来并不是那么好笑的笑话，说有一个乡亲开春的时候挖菜窖里的萝卜，有一个过路的人想要一个吃，乡亲不给，那个路人上前抢了一个萝卜拔腿就跑，乡亲就去追，据说是追了很远……

所以，他们听说在东北有无边无际的田地，田地里生长着无边无际的粮食，他们就来了，都道是故土难离，他们背离村庄的时候，眼中该是含着热泪，脚步该是沉重缓慢。

山字河村的山水喂养了父亲，父亲完全继承了祖辈们吃苦耐劳、坚强勇敢的品质。他作为民兵班的班长，带领队员驻守八岔岛，与上岛破坏生产劳动的苏军官兵展开搏斗，在拳脚的对撞中，父亲撕下了苏军肩章和军帽。这些肩章和军帽后来作为战利品摆进了北京的军博馆。

长期的艰苦劳作击垮了父亲，1977年，40岁的父亲病逝，长眠在那一片白山黑水之间。

改革开放使中国的经济得到了长足发展，老百姓的日子都富裕起来了，当年背井离乡的人都陆陆续续回归故里，山字河村的青山秀水、青砖碧瓦，却再也等不来那个出走边塞的少年。

母亲已年迈，像一株老树，虬枝苍纹。母亲喜欢坐在夕阳里，长久地注视她那一窗台的花草，也注视远方，远方有沉睡着的父亲。

“该接你爸回家了。”一次大病愈后，母亲突然说。

苍槐归鸟，老牛唤犊。父亲，我们带你回家……

大哥驱车几千里，从北方那个边陲小镇带回了父亲的骨灰。山字河村因修建机场而迁移的坟墓，统一规划了一处公墓，就修建在飞机场东南方向的坡前，依山向阳，青松环护。在老家亲人的帮助下，按照老家的习俗给父亲举行了安放仪式。父亲啊，至此，少小离家的您算是归乡了。

只是，您可还认得这里吗？

村前那条您曾经涉水摸鱼的小河，已经疏浚整修，两岸以青石护坡，岸上杨柳依依，河水清流潺潺；村里的老宅子都已经翻新，您儿时居住的低矮破旧的茅草房早已经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高大宽敞的砖瓦屋院；整洁的水泥村街取代了旧日的崎岖土径，巷路井然、屋舍俨然；1959年您离去时走的那条穿村而过的土路，也早已经扩修成省道级标准的柏油公路；村子南面的那条平坦宽阔的高速公路，是新修建的613省道，四通八达于全国各地，沿省道西行过山字河大桥北转是机场路，在机场路的最北端就是日照的飞机场，机场就以“山字河”命名。父亲，您听见了吗？这名字起得多么令山字河的乡亲们骄傲！整个后村镇也因此被称为“航空小镇”。平坦开阔的飞机跑道如同五线谱，而往来于五湖四海的飞机则是流动的音符，远望候机大厅的建筑就如同一枚洁白的贝壳，静静聆听着日照人民美好新生活的优美旋律。

父亲，这一片青山绿水，这一片锦绣山河，您可还认得？

1989年的盛夏，这座籍籍无名的海滨小城如少女初妆成，以“地级市”的身份亮相在伟大祖国的大家庭中。自此，勤劳智慧的日照人，踏上了建设新家园、创造新生活的漫漫征程。

父亲，您离家之时，羸弱的村子、贫瘠的土地，祖母无力为远行的孩儿备一套御寒的新棉衣，全家人都舍不得吃的一包地瓜干煎饼，就是她所能奉出的全部；一条蜿蜒坎坷的土路穿过破旧的日照县城，大海徒劳地日夜奔涌，悲悯地注视着黄海滩头的这座小县城。如今，日照升级为地级市仅仅是30年的时间，这一片山河，哪里还有昔日破旧衰颓的影子！

绵延百里的黄金海岸，巨轮泊港，飞帆竞技，鸥鸟翔集，游人如织。

城市高楼林立，公路四通八达，立交高架地下通道，构架起城市快捷飞速的交通网。

乡村清流净溪，红砖碧瓦，美丽新农村建设不仅仅是让乡村的环境更美，更是从产业调整上用心，蓝莓、黄桃、葡萄、木耳……那漫山遍野的茶树啊，葳蕤成海、香飘九州。

依托天然的地理条件大力发展旅游产业，依山傍海的日照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而工业产业的日渐崛起，更是给这个黄海滩头沉睡的小城注入了强有力的能量……

父亲，这一座现代化的新城，这一片锦绣的山河，您可还认得？

“锦绣山河收拾好，万民尽做主人翁。”

每个人心中都深深眷恋着自己的家乡，都留存着一个角落，安放着那个再也回不去的童年。我们站立在世代相传的土地之上，见证着她日臻富强美丽，与她一起成长、壮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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