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与跋 研究自己的乡土 ———《黄县话》出版有感

王东超

上世纪50年代，中国青年出版社翻译出版了苏联科学院院士奥勃罗契夫主编的《研究自己的乡土》一书，这是一本指导有志于学的青年做乡土调查的科普书。主要内容包括：测绘、地质、矿物、地形、河流湖泊、天气、土壤、动植物、考古、历史等方面。它介绍了相关学科的基本知识，讲述了进行观测调查、研究的方法和步骤，教读者学会怎样把书本知识应用到实践中去，又怎样通过实践来丰富已经获得的知识。作者在书首引用了俄罗斯大诗人、百科全书式科学家罗蒙诺索夫的诗：“随时随地研究吧！什么是伟大的和美丽的，什么是世界上还没有见过的。”以此告诫青年人，热爱自己的家乡不是一句空洞的口号，要用科学实践的精神去认知自己的乡土，研究自己的乡土。我觉得这本书对于时下的中国来说也没有过时，因为我们的文化一向缺乏实证精神，喜欢坐而论道，道听途说，人云亦云，遇事辄以口号化标语化敷衍塞责，不肯认认真真铺下身子做一些琐细和实际的事情。

要研究自己的乡土，就必须研究乡土文化。文化是人类在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中所创造的精神财富和物质财富的总和，而乡土文化就是一个地方区别于另一个地方的人文特色，就如一提到格子裙、风笛和威士忌，马上会想到苏格兰一样。乡土文化包蕴甚广，举凡历史沿革、疆域地理、方言、建筑、饮食、服饰、交通、器具、物产、人物及著述、商业与手工业、文化教育、民俗风情、传说故事、民谣俗谚、文娱游戏、姓氏源流及诸多自然学科，皆可为乡土研究之切入点。而方言作为文化的载体，与乡土文化的关系更是密不可分。英国语言学家帕默尔说过：“语言忠实地反映了一个民族的全部历史、文化，忠实地反映了它的各种游戏和娱乐、各种信仰和偏见。”研究方言，必须深入乡土文化；要了解乡土文化，方言也是一把必不可少的钥匙。

黄县话是蓬黄方言的一部分，属于胶辽官话登连片，此片既包括胶东半岛的部分县市，也包括辽东半岛的部分县市，方言较有特色，是汉语方言中声母发音部位分类最为细致、古今声母对应关系最为复杂的一种方言，著名语言学家李荣先生就曾说过：要了解韵母之多到广东，了解声母发音部位分类之细到山东。黄县话的复杂声母和尖团音等语音问题很具有代表性，一些语言现象如儿化与儿尾并存、“什”字疑问句式、谓语动词儿化和动态助词“着、了、过”儿化的广泛应用等，也都是构成黄县话韵味的重要元素。此外黄县话中还保留了大量古代汉语的词汇和读音，堪称语言中的“活化石”，值得好好研究。

我与黄县话的结缘，实出偶然。起初只是想查一个会说不会写的黄县土语到底是哪几个字，不承想扯出荷叶带出藕，一下子扯出好多与之关联的黄县话。原本想拿出一两个周的时间差不多就搞明白了，结果到如今扯了三年，反倒越扯越多，漫无止境。积累得多了，就打算编一本《黄县话辞典》，在收集和整理辞条时，又感觉查找到的一些资料和自己的研究心得辞条容纳不了，干脆就演绎成文，供同好作攻玉之用。结果文章发表之后，颇有一些反响。有些热情的读者通过各种方式联系到我，语多嘉勉，每多过誉之辞。这让我深感惭愧，也深受鞭策：读者觉得有意思，自觉对黄县文化有意义，我对弄明白黄县话也很有兴趣，研究的过程又充满发现的乐趣，如此何乐而不为呢？而且我越来越感觉到，比我年长的一代，对黄县话很是谙熟，但却缺乏专业的学科知识，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比我年轻的一代，接受过高等教育，却与黄县话比较隔膜，甚至连黄县话都说不好；作为承上启下的一代，我有责任有义务做好黄县话的研究和阐释工作，让更多的人了解黄县话，爱上黄县话。如此才有了这聚沙成塔、集腋成裘的150篇文章。全书以黄县话为核心和线索，故名其为《黄县话》。《黄县话》一书分方言撷趣、乡间摭忆、草木虫鱼三个版块。运用训诂学、音韵学、文字学知识，引经据典，融通古今，对有黄县特色和黄县味道的字词作咬文嚼字式的条分缕析，堪称黄县版的《说文解字》。如“回”的金文像流水回旋之形，故“回”有回环曲折之意，黄县话中对不是买家与卖家直接交易，而是两个买家之间辗转交易的，亦称之为“回”，正是从其本义来的。“耐”由“而”“寸”组合而成，“而”像颊毛之形，“寸”表法度，故“耐”是一种罪不至于髡，剃去胡须的轻刑，然亦须有一定的承受能力，故黄县人常说的“真耐喽”，其人前出丑的羞愧之感正源于此。在黄县话里，“熨怜”一词指当事人并不觉难看，别人却因他的言行举止而羞愧，不少人将之写作“入林”，这是对“怜”轻声时韵母由“ian”读作“in”的变韵规律不了解，只记其音，而失其义。作这样的研究，不下点字词释诂、音韵考证的功夫是不行的。

书中还对黄县的风土人情作了深入细致的描绘，常发前人未发之论。如我们常说的五脊六兽到底是怎么来的，六十还甲子是否真有其事，七夕的历史演变，三眼铳、灰里拱等老物件是什么样子，本书都可追本溯源，娓娓道来，虽为一家之言，但读之足可广闻益智。《黄县话》一书比较新颖独特的地方，在于结合古代名物学、博物学和现代生物学知识，对黄县境内的海产和野生动植物进行了科普化的考证和描写，读之可“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中国有着悠久的博物学传统，作为儒家基本经典的《诗经》，博物学色彩就极为浓厚。中国最早的词典《尔雅》共十九章，却拿出《释草》《释木》《释虫》《释鱼》《释兽》《释畜》六个章节解释动植物的名称。但近代以来，这种博物学的传统有所断裂。要研究自己的乡土，博物学是必不可少的，因为它与“地方性知识”及老百姓的“生活世界”关系更密切，也更接地气。《黄县话》一书在这方面做了一些尝试，将动植物的古称、学名与土名联系贯穿起来，建立起有乡土血脉的博物学系统，作为黄县文化的组成部分。

《黄县话》一书所辑录的文章，力求角度独特，观点独到，文笔简洁，生动幽默，兼具知识性、趣味性与思想性。这是一本从语言文字角度专门记录和展现黄县独特乡土文化的首创之作，相信对保护和传承黄县文化，丰富黄县文化内涵，会起到积极的促进作用，这也是《黄县话》一书的价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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