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寄明月思故亲王燕

山东聊城王燕

中元节之夜。月圆如盘。

银色的月光并不皎洁，只是淡淡的，发着冷光，悬在东天之上。没有星的点缀，也许星星都悄悄隐藏；云也不见，只有黛蓝的夜幕映衬着一轮孤月，还有高大的树木的剪影，在我眼前组成了一幅幽寂的图画。不，还有月下行走的我的一颗思念无限的心。

于是想起故去多年的祖父母。

月光下，我的泪水泫然欲滴。

如果说我最佩服哪一种男子，抛开伟人不说，生活中我最敬佩的是我的祖父。

祖父出身中产破落之家，自小聪颖无比，却被送去一商家做学徒，后来不堪商人虐待，更不愿学尔虞我诈之术，遂逃家坚持不往。后幸得家乡一外国传教士资助在教会学校读书学习，考入河北医专钻研医术。祖父成绩佼佼，医术高超，为时人称道。值当时战乱纷起，后又日军入侵，国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祖父一心救国，决计用医术为抗战出力。他秘密参加共产党，毕业后用诊所做掩护，为我后方军队秘密筹集稀缺药品，救治了很多的伤病员。建国后，他一手筹办了家乡的第一所医院，担任了第一任院长，后来因工作需要又调到河南，先后在两座县城担任县医院院长，直至年老离休回乡。祖父的一生是忙碌的勤劳的一生，也是坎坷曲折的一生。他对待工作极其认真，对自己如此，对下面的医生要求也极严格，不允许对任何病人马虎或敷衍。据后来祖母笑说，当时一疏忽出错的医生某天看到祖父检查工作，腿竟吓得直哆嗦。当然大部分时间祖父是和颜悦色的，他是一个脸上常常面带微笑而且极有幽默感的人。即便到了七八十岁的年纪，他的思想一直很超前，决不因循守旧。

祖父晚年发福，胖胖的脸上满是慈祥的笑容。当时正值年轻人穿喇叭裤、跳迪斯科成风，很多老人都看不惯，祖父却从没说过我们一句，反倒买了一个录音机，没事就放着迪斯科的音乐随节奏扭几下，那胖胖的身子扭啊扭，脸上的表情要多可爱就多可爱，常常逗得我们小孩子和祖母哈哈大笑，甚至我们常笑得直不起腰来。

更多时候祖父教给我们的是对生活的态度和做人的道理。

认真是第一位的。即便是扫地，也要扫得一尘不染，且不能漫天扬尘，要讲究方式方法；折个纸包，也要有棱有角，看起来美观悦目。第二是要时时学习。“艺多不压身”，这是祖父常对我们碎碎念的一句话。祖父也在用自己的行动践行着这句话。可以说，自从我记事起，尤其在祖父身边的那些日子里，无日不看到祖父埋头书籍报刊的身影，他的书桌上摆满了专业书籍、更有每日的报纸、文史类的书，甚或我们的课本他也拿来浏览。他有一点英文的底子，许多年的光阴过去，他还能准确地说出一些常用物品的单词，还能把一些单词串成一首幽默的儿歌，教给我们，直逗得我们在笑声中记忆良久。如果说现在我每度过闲淡的一天，内心必惶恐不安，自觉虚度了时光，也许在潜意识里觉得有愧于祖父的教导吧。

祖父还时时教导我们常执善良之心。“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句话最先是祖父教给我的，四十年的光阴逝去，这句话却牢牢镌刻在心底，不曾被时光的流水磨损分毫。祖父也在用自己的言行影响着我们。祖父年老归乡后，应乡邻所请，在家开了诊室。每日从清晨到日暮，前来求治的病人络绎不绝，其中不乏家境贫困之人，祖父总是尽量用价格低廉的药品进行治疗，遇到特别困难的的病人还分文不取。祖父常对我们说：“老百姓不容易啊！”治疗之余，祖父常常与他们拉家常，问寒问暖，很多病人竟与祖父成了老朋友。后来祖父去世，还不断有人来家中找他，得知凶信，来人扼腕叹息良久。

祖父是一个有生活趣味的人。他养花养鸟，家中院子里有一个半圆形的花坛，种满了各式花草。夏天到来，火红的美人蕉、一串红光艳四射，月季花白如雪、粉如霞风姿绰约，更有那无数的蝴蝶兰娉娉婷婷，宛如精致的小精灵一般，惹得蜂儿蝶儿驻足花间。

祖父喜欢京剧、书法，虽不精通，也略知一二。家中四壁悬挂着当地知名书画家老友赠予他的书画条幅，经祖母一手打理的家总是窗明几净、纤尘不染。闲来听听国粹戏曲，祖父常常自得其乐，我对戏曲的爱好也许就源于此吧。

如果说这些还不足以让我对一个男子深加敬佩的话，那么，就让我再回忆一下祖父的家庭责任感，尤其是他与祖母的伉俪情深。

如果说我相信这世上真有爱情，也要源于我身旁的这对老夫妻。

祖母与祖父同岁，同属大龙，是当地一染坊主的四小姐，秀气端庄，聪颖可人，却不识一字，与祖父可谓是一见倾心。后来八十余岁白发苍苍的祖母，曾几次向我回忆起他们的相识：落花缤纷的小巷，儒雅的书生日日走过少女的家门，花下刺绣的少女，虚掩的门扉，门内怦然跳动的心，偶然相遇的眼神……一切如电影的画面，却是真实的美好。曾外祖父卖了许多田地陪嫁祖母，祖父窘迫的家境才得以好转。祖父母共养育了七个子女，其中长子夭折。上有高堂双亲，下有众多子女，祖父又工作繁忙，想必一双小脚的祖母定经历了十分的艰辛。祖母曾对我讲述过年青时为补贴家用，每日在医院后勤拆洗被褥，一日数十床，手整日浸泡在冰冷的水中，以至晚年手关节经常肿胀疼痛。在祖父遭受不公平待遇的黑暗日子里，祖母不离不弃，常常在深夜偷偷给祖父送食物。而祖父也以更深沉的爱回报着祖母。在我的记忆中，他们从未红过脸生过气，对待祖母，祖父永远是笑眯眯的，尽量祖父满腹才学，祖母一字不识。因为祖母的一双小脚，也因为祖母不喜喧闹的街市，所以家中一切物品的釆买祖父都一手代劳。大到家中物件，小到针头线脑，甚或一方花手帕、窗帘被面、我们小时过年穿的花衣，而祖父买回来的东西总是很让祖母满意，也让我们欢喜。

祖母晚年心脏不好，祖父除悉心照顾外，还坚持为祖母记录着病历，几年如一日，直至祖父在一天深夜因心脏血管瘤破裂突然辞世。翻看祖母的病历，后面祖父详细记录着如果他不在后祖母病情可能出现的种种变化以及应对措施、药物的增减……深情如斯，胜过世间任何山盟海誓、语言万千！两年过后，虽有母亲寸步不离的悉心照料，祖母也静静离世，随祖父而去。

我不知道这世间到底有没有伟大的爱情，从祖父母的身上，我感受到做为平凡人的最真挚的情感。七十年的携手、七十年的相伴，任时光变迁，任沧海变桑田，任红颜变白首，多少的风雨共担，多少的磨难与共，多少的甘甜同享。我想在天国，祖父母一定也是含笑相伴的吧！

此刻在圆月之下，我仿佛又看见他们慈祥的笑脸……

让我刻骨思念的，还有我的外婆。

我不知道到了我这个年纪，是否还有人如我一样清晰地记得童年的点点滴滴，记得在外婆家的一切，甚至房子的模样。幼时被寄养在外婆家，外婆家在黄河边上的一所乡村里，四周大多是盐碱地，庄稼收成奇差，生活艰辛可想而知。外婆育有六个子女，虽有外公做乡村医生的微薄收入，但因了外公的嗜酒，外婆家的生活总是捉襟见肘。生活困顿、家累众多，加之外公醉酒后的暴躁，我想任何一个女人对于这样的境遇都会一愁莫展。但外婆硬是咬牙支撑了下来，她的勤奋与坚韧如黄河岸边的芦苇，在狂风中强劲，在暴雨中柔韧。她操持家务、耕作农田，照顾孩子以及孩子的孩子，直至他们都长大成人，寻找自己的蓝天。印象中的外婆，高高瘦瘦，一双未缠足的大脚，坚毅的眼神，温和的笑容，常常在梦中向我走来。幼时的我常依偎在她的怀抱，享受她粗糙双手的爱抚。是的，也许她给予不了我更好的物质享受，但她给予了这世上最大的宽容与爱的怀抱。幼时的我常常执拗得不可理喻，心却自卑又敏感，撒泼或耍赖想必一定会让外婆手足无措吧，但外婆从来不呵斥我的种种，总是好脾气地笑着把我揽在怀里。如果说我学会了宽容，学会了带给别人温暖的笑容，那么我要感谢外婆，是她让我认识到要笑着面对生活，无论它多么糟糕。生活，要因为你而变得更加美好。

生命没有长短。在逝去的生命里，有寿终正寝的我的祖父祖母、外公外婆，也有正值壮年在突发事件中丧生的二姑丈，青春年华即葬身车下的堂弟媳，年仅七岁即意外夭折的表弟……世事无常，祸福不定，岂是凡人所左右？人人渴望生命，渴望长久，但终有一天，这是我们共同的归路。逝者安息，生者珍惜，愿每一位逝去的亲人在天国安享美好，带着人间生者的眷恋与怀念。天国路上请慢慢走好！

且携着今夜月光。且携着月下一首思念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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