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文学奖三位山东获奖者之一夏立君：以史为鉴 冷水浇背

□本报记者 钱欢青

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日前公布获奖名单，山东文坛迎来大丰收，黄发有、许晨、夏立君等三位作家同时获奖。其中夏立君的获奖作品是《时间的压力》。

《时间的压力》解读了从先秦的屈原到明末清初的夏完淳共九位古人，时间跨度达两千年。系统的知识储备，卓越的哲思能力，以及把自身投入到历史长河中去的勇气，形成了夏立君开阔的历史感和锐利的想象力，从而激发和凸显了历史人物本应具有的“时间的压力”。

担任中学语文教师十余年，供职媒体近二十年，五十岁始开始专业读写的夏立君，何以一出手就斩获鲁奖？“时间的压力”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写作的秘密”？

对精神麻木保持警惕

和冯骥才、阿来等获奖者的知名度相比，长居日照的夏立君可谓籍籍无名，担任中学语文教师十余年，供职媒体近二十年。用夏立君自己的话来说，“虽然自少年时代即有作家梦，创作却一直处于相当业余的状态”。

五十岁到来之际，夏立君“深感恐慌与焦虑”，“再也不能低水平重复自己了。我尽可能从工作中撤退，以求能专心读写”。

夏立君确信，阅读深度决定写作深度，“为了避免浅阅读，循着以往的读写路子，拟了一个有点野心的五年读写规划：选择近二十位自先秦至明清的代表性文人，深入研读，每人写一篇长文。原计划三个月左右读写一个人，可实际每一人皆耗时半年甚至更久，时间少了就是不行。桌边书换了一堆又一堆，五年光阴竟转瞬即逝，仅成文数篇不足二十万字。”

这二十万字的成果，就是《时间的压力》。

夏立君说，所谓“时间的压力”，也就是生存或存在的压力，“时间是一个尺度。人是唯一有时间及历史感受与记忆的生灵。从时间的连绵不断来讲，古今实际同处一个大‘时间单元\’。每个人只能生活在时间或时空的一个节点上。越是不肯敷衍此生的人，越珍视时间，越易感觉到时间的压力。古今同理同情。”

秉持着这样一种精神的自觉，夏立君在《时间的压力》中时时不忘将自己的生命情感投入到历史现场，不断反省历史，反省人性。为了保持“精神的自觉”，从2016年开始，他甚至强迫自己养成了坚持冷水浴的习惯，“以冷水浇腿脚，浇胸腹，浇头顶，最后是冷水浇背。我彻底明白为何会有‘冷水浇背\’这个词了。冷水浇背与浇其他部位大异其趣。只有浇背才会令你感到——那一股冷气如冰如石，猛然亲近到了你的骨髓、你的神经。——一位作家或诗人，理应是一个有自我革新愿望的人，一个对精神麻木保持警惕的人。”皇权下的“婢妾心态”及其突围

夏立君的历史人物写作，充满了“在场感”，对一个人物长达半年之久的研读、揣摩，倾注所有生命勇气的投入和理解，让《时间的压力》散发出直击历史深处和人性深度的饱满情感。“在时间这端的我若不真诚不肯打开自己，时间那端的古人何必打开他们呢？历史是一本根源于人性的苍茫大书。对古人在他们特定时空下承受的压力，他们真实的爱恨情仇，能够真诚感受，才能付出‘同情的理解\’。”

在这样巨大的投入之下，那些历史人物在夏立君笔下浮现出了本真的面貌。以书中篇幅最长的《李白：忽然来了个李太白》而言，多有言人所未言的发现。李白的狂傲为世人所知，“天子呼来不上船”的气魄古今无两，即便是写给官员的干谒文，李白也写得豪气冲天，而经过反复研读李白，夏立君认为，“李白对他人特别是权贵小看自己怀有先入为主的深深戒备与恐惧。李白早就生成了一种‘预防蔑视\’的强烈心理机制，并保持终身。李白的‘预防蔑视\’，目的却是让权贵对他施以非同寻常的重视。所以，他的傲岸是顽固的亦是脆弱的。这也是其焦虑愤激情绪的根源。”

以这种状态去干谒权贵求取功名，差不多是南辕北辙。然而李白42岁时时来运转，皇上省略一切环节，将他这个一介布衣召进宫，狂喜之下，李白“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同样通过研读李白，夏立君发现，李白大量的怨妇诗，事实上反映了一种皇权社会下的“婢妾心态”，“做伟丈夫、真英雄，独对八荒，活得坦荡硬气豪气，士人谁无此念？这亦根源于人性之正。李白就是这样向往的。可是，当另一种远比你强大的力量悬置于顶，你便不能不有‘举头三尺有神明\’的重压及紧箍咒。你的灵魂将发生不可思议的异变。人性的弱点，决定了人会把掌握巨大权力者奉为神，奉极权者为神更像宿命一样难以避免。”

那么，一个梦想着实现政治抱负、政治才能又很欠缺的伟大诗人，何以成就自己的伟大呢？夏立君认为，那是因为这个伟大的诗人“能在时代强加的时空里，创造出带有自己印记的精神文化时空”。李白终究不甘于屈服现实的权力生态，一生流浪从而创造了一个纯洁、青春、蓬勃，带着生命本真的“精神文化时空”，“李白来过了，中国就成了李白来过的中国。李白证明或启示，老迈皇权中国之外，还应有且会有一个青春中华”。对待历史，反省缺失是危险的

洞悉了古代皇权时空下士人的生存处境，我们就能更深入地领略夏立君对《时间的压力》中九位古人的深切理解。他写峻急犀利、刻薄诡谲的韩非，写为了能让统治者攫取、巩固权力，处心积虑将权术运用到极致的商鞅、李斯，他甚至振聋发聩地写道：“徙木立信被当作‘取信于民\’典范，人云亦云数千年矣。这一游戏，立信其表，立威其里——我说一不二，我说到做到，我不容怀疑。想象一下‘徙木立信\’场景，难道不能嗅出逼良为娼味道吗？那‘徙木立信\’场景，正含有通向‘指鹿为马\’场景的潜质。这两个场景在秦国土地先后上演，相距仅一百多年。现代人，若念念不忘玩徙木立信游戏，说不定，你可能有颗‘商鞅之心\’呢。若商、韩阴魂不散，现代法治必步履维艰。”

与韩非、李斯、商鞅的选择不同，在皇权时空之下，在这样一种巨大的生存的压力、“时间的压力”之下，屈原投江，陶渊明隐居，李白流浪，司马迁忍耻，他们希望在时间的压力之下创造一方属于自己的精神文化时空，无论他们做到或者还没有做到，都如英雄般壮烈，都让人感动不已。

“真诚，真诚地打开自己，以自己的情怀呼应古人情怀，深刻理解古人在时间深处的挣扎奋斗爱恨情仇。”这是夏立君对自己读写古人的要求，“若对古人都不能真诚，更谈不上对活人的真诚了。不少人是连鬼连神都想哄骗一下的。我在一个时空节点，古人在另一个时空节点，靠什么打通这数百年甚至数千年的时间距离？只能是共通的人性。王羲之说‘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这是把过去、现在、未来看作一个‘时间单元\’了，这里包含着极苍茫的人性洞察。反省、警鉴是古史传统。对待历史，反省缺失是危险的。一个人如果对自己是一种完全无反省的状态，这人必入困顿之境。放大了看，亦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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