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义和的土地上之果园

□ 王川

我看到了秋天最后的果实。果园之上，是瓦蓝的、遍布凉意的天空。

明天，就是霜降，秋天最后的一个节气。

“最后”与“最后”的相遇，意味着结束或者重新开始，如生命的末尾与起初。大地与植物分别沉入冬天，共同进入同一类循环。只有最后的果实隐藏在密集的枝叶里，仍遵守着季节和土壤的约定与承诺，以饱满的脆与甜，迎接采摘与收纳，仿佛是将春天就开始用花瓣聚拢的阳光，通过长达半年之久的酝酿，以一颗颗鼓胀的圆润，坦然地扑入一只只张开的手掌。我不知道，阳光、空气、水分、土里的矿物质、尿素、瓜果壮蒂灵、磷酸二氢钾、牛羊鸡粪，还有黄河口土壤的特有盐碱，是如何通过被子植物门、蔷薇科属的缜密筛选，以肉眼看不到的密致网络，输送到花絮与簇叶的，我只知道，大概硗薄也能变作一种丰厚，人类可以通过辛勤的劳作和饲育，通过每一棵果树，再将淳化的营养与甘甜收归人类自身。

每一年秋天，我都去采摘苹果。这种口感清脆或香软之物，可以带来与季节同步的欢愉与满足，仿佛错过就失去了上帝的一次垂爱，失去了大自然奉送的贮存已久的阳光与温暖。秋天的果实也可以在冬天打开，那些始终封存的芬芳，会引发沉睡了一年的想望，使岁月的更替拥有着某种神秘的隐喻，如果以一种快乐的滋味结束当年，苹果的句号比任何事物都更圆满。

我喜欢在苹果园畔漫步，这片高于我自己的绿色海洋不会有任何压迫之感。果园的波浪是由一片片树叶的分子构成，那浓密的墨绿只能湮没人影，而抛出与果实同样清脆的笑声。每一棵果树都有供人攀附的枝杈，它们的长势如此周到，清风过来则彬彬有礼地鞠躬、招手；每一道目光掠过，都尽力露出腋下的累累果实。当岁末渐渐收紧了它的口袋，只有这片果园依然无私地呈现着它的慷慨与馈赠。

果园是一部启示录，在即将结束的时刻，才能接近完整和圆满。在意义的集结处，之前的乐章才被衬托得更加华美、繁丽。季节在跌宕起伏的铺叙后，涌动为一个高潮，果实跌落，大地一片休止、静息。它呈现的绚烂与丰厚，仅是自然流动的过程，没有任何炫耀。丰收只是对人类而言的意义，因而，它在大地上的书写更加独立而高贵。也并非是它主动奉献了“智慧之果”，让亚当、夏娃拥有了识别善恶美丑的能力，相反，是在一条蛇的引诱下，它无辜的果实才变作了人类失去伊甸园的“外归因”和“替罪羊”。然而蛇（撒旦）说：“你们不一定死，因为上帝知道你们吃了果子，眼睛就亮了，你们便和上帝一样知道善恶了。”与行走在伊甸园里的无知无觉的生命相比，我倒更赞美蛇的启发与善意，“原罪”并非来源于一只苹果，而是人类渴望与上帝所付出的代价平等。这让我联想到产自美国加利福尼亚的“蛇果”，曾一度令我误认为是苹果的一种。尽管是音译的名字，与蛇并无任何关系，更与产自中国的苹果没有任何关系。于是，在得知了真相后，它译名中的那一个字，不知怎么，就让我断然区分了两块抑或更多不同的人与土地。苹果拥有了本当属于它的地缘性身份，我终于在触觉与口感中作出了带着偏好的判断——— 在我们的土地上，成熟的甜不需要一层带着釉色的厚皮包裹，它的呈现是直接的，回味却是含蓄而悠长的。它多汁的分子闪烁着晶莹，它以一种圆润的剔透证明着自身——— 从古至今，没有被“原罪”的忏悔遮蔽和浸透。

果园往往是缄默的，即使离大海如此之近，离冬天的季风如此之近，离瑟缩的寒冷如此之近，我也听不见它颤抖的声音。它小心地呵护着枝头的每一次坠落，以提前抖落的叶子铺就了一个温暖的巢穴，何况，所有的坠落都被柔软的大地承接。在黄河塑造的冲积平原上，深秋的果园如一位沉思与微笑的老者，他追思的记忆浩瀚无际，就像你在果园里散步，能想起许多春天和更为遥远的往事，并被万物的生长一再打动——— 它们是如此的与你息息相关。每一类成长都包含着岁月的共同音色。

我始终疑惑的是，为何只有在河口的土地上，这些稠密的果实依然像一个个音符，在秋风里跳荡，它们盛大的演奏是否要等待第一场降雪后才能闭幕？也许答案就藏在脚下这片盐化潮土和几乎能望得见的大海的温度中。

这秋天最后的果实，让我记住了这片果园的位置所在：在东经118°18′49″—118° 25′50″，北纬37°47′39″—37°58′20″之间，你可以轻松地找到它，它不止一片，它像一部书一样，还有许多“姊妹篇”。（作者为山东省散文学会副秘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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