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读罢头飞雪

丁建元

打开《时间的压力》，我很快就陷了进去，欲罢不能，欲放不舍。我唏嘘不已，若冷水浇背，所谓醍醐灌顶，就是如此吧。一连数日，自晨至昏，脑子缠绕的全是《时间的压力》，一个个人物，一个个场景，向我走来又远去。他们———那些在我大脑里形象早已固化的古人，全都改变了模样。“一篇读罢头飞雪”（毛泽东《贺新郎·读史》）。老实讲，我就是这感觉。

不足二十万字的历史人物系列文章，先由《钟山》头条推出，名誉江南，旋即为文坛瞩目。夏立君集中五六年深入读写，始完成《时间的压力》。实际上这是一生心血的结晶。夏立君心无旁骛地扎进故纸堆里，以他的思想之光，寻找、捕捉古人飘忽的灵魂。他要在虚无缥缈中找到“在场感”，觅得“实在”。算来一年也就磨出数万字。这时候他哪里还会想到功利，只是从读写过程中获得快感罢了。这是“痴”的境界了。文人相轻，原因种种。文人相惜相重，惟因知其文敬其人。读《时间的压力》，我心戚戚。

夏立君追求的是文学表达，但他对历史呈现出偏爱甚至酷爱，这就使他的文学之根扎入了传统文化的纵深。他把解读杰出古人作为散文创作母题，是理所当然的事。用他的话说，这是对抚养自己传统的一种回报。夏立君自设两重挑战：挑战一己文学表达及自我认识极限；挑战固化记忆与贴标签式判断。这是多沉重的考验与责任啊。他从先秦屈原开篇，到明末夏完淳，期间时空苍茫，朝代更替，世相叠变。所写的人物或为庙堂重臣，或为叱咤武将，或为文士骚客等等，他们在其当世当时的选择与骚动，在混乱、混沌时势中的挣扎与委屈，多少秘密沉积为难以索解的奥秘。更艰难的是，从古至今解读他们的文本浩如烟海，怎样切入，如何破城，能否浮出？皆为大难题。当下此类散文甚多也不乏出色之作，更多的却是以时髦词语包装，再加些思辨和煽情；或者取其一点，来一通六经注我甚至戏说。此类文章出彩易，出点新亦不难，难的是站到人性论高度，从多维多方位立体解读，读出过人史识，读至哲思境界。夏立君做到了。他以“把自身投入历史长河中去的勇气”（《钟山文学奖》授奖辞），借书写古人激发出绚丽的光彩。读来过瘾。这是麻辣、辛辣甚至要紧处有点儿毒辣的文字。篇幅皆长，万字甚至几万字，却痛快淋漓不觉其长。我一边读一边想，这是散文吗？它像随笔像杂文，又像是评论和赏析，有些局部又似严谨教案，它非驴非马非骡，又是驴是马是骡。思来想去它还是散文，是大气场、大气魄散文。我喜欢并追求这种“杂种”！能展开非凡的表达，才会有对形式的创新或突破。

品味作者笔下义气深重、悲壮决绝的司马迁，芳菲迷离、匪夷所思的屈原，诡谲雄浑、残暴而又深情柔软的曹操……突出的感觉是，夏立君让古人成为“对面的古人”，让古人与作者与读者面对面。分明是以现代目光与古人对视，却能将自我之心贴近古人之心，感受并且打开古人的心理世界，对古人付出“同情的理解”。这是超俗之处过人之处。历史散文写作，具文采易，具史识难，而文采史识之上又具哲思者微乎其微。没有敏锐感受力，没有沉潜至历史与人性底部、没有把寂寞孤独嚼碎咽下的勇气与行动，不可能到达此境。夏立君证明了他的实力。他清醒地认识到，只有贴近人性，方可打通漫长时空。“太阳底下无新事”，人性自古至今无不围绕最本质内核缠结，人性的健全或扭曲亦像色谱一样精彩，人性在环境中的变异或坚守耐人寻味。夏立君从人性切入，以寻绎之功力，清理之胆识，看到古人和今人一样，人性无不在两难悖论中挣扎。但是夏立君不在此停住，他寻幽侦秘，左右开弓，既把人物放在时代的大背景前，也放在朋友或家庭小背景下，来透视他们的灵魂。他用显微镜瞄准隐秘的病灶，然后，一刀下去，黑血四溅。贾梦玮说它“干净利落，剥皮见骨”，说的真是精准。这是人性哲思、历史哲思的境界了。

夏立君文章之深刻自不待言，却绝非刻酷文字。文章洋洋洒洒，贯古通今，视野无界，广度、宽度、厚度、深度兼具，又有着暖人的温度。他起古人于地下，有让古人在他的文字里复活或重生的力量。他似无视评判者在侧，亦无视后生晚辈者在下，他是以友以伴甚至以“诤友”身份与古人晤对。夏立君总是以坚实的理性和真挚的感情，使得话语间蒸腾着发自胸腔的热气。文辞铺张扬厉，笔端却又节制审慎，跳跃之间伏流千里，格局宏敞又毫发毕现。过人的表达能力，时时令读者不能自已。

历史散文写作可说是当代传统。其开创之功，当然不能不首推《文化苦旅》。后来，对《文化苦旅》为代表的创作模式，非议颇多。可是，又有谁明确地贡献了新东西，完成了对《文化苦旅》的超越呢？似不好说。由《时间的压力》联想到《文化苦旅》，并非空穴来风。有论者说夏立君彻底拉开了与煽情文、鸡汤文、戏说文的距离。我深表赞同。我只有期待读者明鉴。我从夏立君的作为和作品里，看到了某种信仰或神圣———以诚心对文学，向读者敞开灵魂。他的文章，除了血液与汗水，没有丁点儿其他水分。

当你感到春风得意没有压力的时候，劝你读读《时间的压力》；

当你感到生存艰难压力重重的时候，劝你更要读读《时间的压力》。

丁建元 1956年生，1981年毕业于山师大中文系，原山东友谊出版社总编辑、编审。出版《读画记》等散文集五部。作品收入近百种选集。曾获齐鲁文学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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