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七月七”

山东济宁王崇印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母亲，不管是安排农事，还是计盼儿孙们的生日，嘴里叨念的总是惊蛰、春分，初一、十五，从不关注阳历的，唯独过了麦收，会问起“阳历也快七月七了吧？”

母亲出生于上世纪50年代初期。那个时代，祖国百废待兴，母亲的家里更是一穷二白。母亲还在襁褓中的时候，姥爷劳累过度加上营养不良，不幸离世。母亲从小跟着姐姐哥哥们，没黑没白地下地打杂、纺花织布。从小一字不识的母亲，吃尽了苦头。直到我们上学的时候，母亲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不识字是不行的，即使种地，连个化肥的名字都不认识，怎么行呢？母亲毫不犹豫地把大姐、二姐、三姐、四姐陆续送到了学校。那时候刚刚分田到户，七八亩地的重担，全部落在了父母肩上。

七八十年代的鲁西南农村腹地，重男轻女还十分盛行。与我大姐、二姐一般大的女孩，许多都是没进过一天学校的大门，小小年纪就割草放羊，帮助父母下地劳作。母亲的举动，受到妯娌们的冷嘲热讽，自然也受到了奶奶的冷言冷语，特别是在我这个最小的儿子出生之前。在那个时代，没给家里生个传宗接代的男孩子，在婆婆与妯娌们面前，永远是“臭妮子的娘”，是抬不起头来的，是没有地位的，是更不应该送“臭妮子”们上学的。

但是，这丝毫没有影响母亲供四个姐姐读书、识字、考大学的决心。“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孩子早晚都要嫁到别人家去的”——无论是“善意的”好言相劝，还是恶意的流言蜚语，母亲每天只是行色匆匆地忙碌在地头与灶头间，春耕夏作、秋收冬藏，从贫瘠的土地里辛苦地刨食攒钱，仿佛一只不知疲倦的陀螺，不停闲，不嫌累，更不叫苦。偶尔凑个全家人在一起吃饭的空，母亲就对姐姐们说——老俗话说得好，听别人的话，瞎自己的事儿。只要恁愿意学，砸锅卖铁也让恁上学。恁上好了学，就不用再像娘一样天天圪针扎、坷垃打了。

但是，仅靠着家里的七八亩收成，还是很难同时供五个孩子上学。尽管父亲农闲时节也卖力地在镇里的兽药厂跑推销兽药业务，家里依然入不敷出、捉襟见肘。每到开学缴费的日子，家里的气氛总会有些异样。父亲看似与往常一样说笑，但眉宇间有明显的愁意。母亲的话则比平时少了许多，时不时地小声叹一口气。懂事的大姐二姐总是小心翼翼地偷偷收拾书包，只字不提上学的事。小上几岁的我，与四姐是感觉不到这些异样的，兴高采烈地争夺玩耍起姐姐们的书包。大姐赶紧偷偷地扭我们一把，才能制止我们的咋咋呼呼。这时，父母就小声嘀咕一会儿，然后分头出门。

一天天长大的大姐二姐，实在看不下去父母的辛劳，初中毕业后，先后含泪主动退学，选择上技校，以期早日挣钱贴补家用，全力以赴供我与三姐、四姐“考大学”。每当我与三姐、四姐淘气厌学的时候，母亲并不发火，而是向我们讲述大姐二姐退学的事：恁大姐二姐都争气，一放学就领着恁跑到地里帮着干活，帮着刷锅做饭，到了晚上才写作业。她俩学习也不差。如果不是那几年地里收成不好，恁大姐二姐让着恁，她俩也都能考上大学……

在父母的坚持下，三姐、四姐与我陆续读完高中，顺利挤过高考“独木桥”，各自走上了自己喜欢的工作岗位。忙碌了大半辈子的母亲，也因此深深地记住了高考，记住了高考是在麦收之后的“阳历七月七”。因为，三姐、四姐与我高考的时候，高考还在七月，高考第一天是阳历“七月七日”。在母亲看来，只有经历了炎热的酷暑，地里的庄稼才能茁壮成长。读书的孩子们也是一样，只有经历了残酷的“阳历七月七”，命运才能得以改变。

手心手背都是肉，大姐二姐没能继续读书、考取大学，成了母亲心中不可愈合的酸楚。直到今天，每当忙完麦收，炎炎夏日到来之际，母亲总会想到“阳历七月七”我们姐弟仨高考的日子，也免不了念叨一番大姐二姐挣钱的种种不易，以及当年受过的罪、吃过的苦和为我们上学付出的辛劳。在我们的安慰下，念叨完大姐二姐为我们三个做出的牺牲，母亲又乐呵呵地自我安慰——至少她们读到初中了，不是白眼瞎了。识字多，养家糊口的路子就多……五个孩子三个大学生，我也该知足了！

看样子，“阳历七月七”，是母亲心中最放不下的酸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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