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贤柱
七十四岁的父亲说自己从十八岁开始唱戏。
犹记得,小时候,我的大伯经常盘腿坐在我二伯家的炕上,伯伯们、父亲以及姑姑们或坐或站在周围,听我大伯说唱《呼家将》,大家听着,议论着,不时发出会心的笑声。在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这个画面多么温馨又快乐啊。
在那个年代,只有长者和有学问的人才有资格说唱给其他人听。在我们家族中,当时除了我大伯有资格给大家说唱以外,就是我的父亲了。我父亲是他们那一辈中年龄最小的,本没有资格,大概是因为父亲在村里的“戏班子”唱戏,才有了说唱的资格。大伯忙的时候,就由父亲说唱给伯伯姑姑们听,这是父亲唱戏留给我的最初印象。
那时候,父亲有一把唱戏用的道具枪,母亲说是梧桐木的,因为梧桐木不变形,枪上拴了一条大红绸,父亲很珍惜这把道具枪,唱完戏总是小心翼翼地藏起来,不会轻易拿出来示人。有一次,也许父亲忙忘记了,也许他大意了,总之,枪到了我的手里。我拿枪在手,顿时觉得自己就是电影中威风凛凛的战士。我又兴奋又高兴,在炕上从这头跑到那头,看枪上绸缎飘起来如一团火焰,心里那个美就甭提了。也许乐极生悲这话一点也不假,一个不小心我扑倒在炕上,枪掉到炕下,几声脆响过后,枪裂成两半,然后就上演了父亲追打、母亲挡着父亲让我快跑的“大戏”。
后来,有一年,公社从各村抽调人员成立公社文艺宣传队,进驻“水利连”大院,我父亲自然而然地进入了公社文艺宣传队。大院里有宿舍,有伙房,过上了类似于“工人”的生活。能够吃伙房、住单位宿舍,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够有的待遇,家里人都很为父亲自豪,父亲也很自豪。记得父亲演的最得意的就是白毛女中的大春,回家时经常和母亲谈论演大春的情景。那个时候演的戏多数是忆苦思甜、斗地主、宣传毛泽东思想等等,后来也演一些传统老戏,如《罗衫记》《墙头记》《小姑贤》等等,那时候过年我家贴的年画也跟父亲演的戏有关。父亲在家的时候,高兴起来也会唱上一两段。我印象最深的就是父亲说,演员们入戏很深,每次唱完那种忆苦思甜的戏都哭的跟个泪人似的,久久不能平息。
现在想来,这是一种怎样的精神,现在的演员哪个会做到这个程度呢?
其实,我对小时候看戏的印象并不深,对戏前的印象却特别深。有一次,父亲在汪湖电影院唱戏,母亲带着我去看戏,入场时候队伍排得好长好长,前面好像永远也进不完。很快我就不高兴了,“不看了不看了!”我喊道。母亲急得不行,各种哄我最后都没有奏效,只好怏怏不乐地带我出了队伍,母亲说:“你这个孩子啊,好容易等了那么久,就快到咱了啊,就快了啊……”现在想来,唉,如果再回到当时该有多好,我绝不会不让母亲看戏的。
看戏前的第二个印象就是占地方了,那戏台下简直就是孩子们的乐园,或者说孩子们在演“戏前戏”。孩子们早早地来到戏台下,用石头在地上画上界限,围起一个框,或者再干脆在框上摆上石块,这就成了自己的“领地”,向小伙伴们宣示了自己的“主权”:从现在开始到大戏唱完,这块地就是我们家的了。天黑了,台上亮起了明晃晃的汽灯,戏台下坐满了人。家里小孩子没占到地方的,就只能站在外围了。小孩们完成了占地方的任务,开始在戏台周围疯跑,听着戏台上传出的“吱吱呀呀”的二胡声、“叮叮铛铛”的锣声,“咚咚咚咚”的鼓声,不管唱的是什么,这是小孩儿们最高兴的时刻。偶尔听到大人们议论演皮秀英的名角儿是谁,还会听到议论父亲唱得好,这个时候我就会很自豪,仿佛那在台上唱戏的就是我。
可是,公社文艺宣传队不几年就解散了,不久农村开始实行“大包干”,各人忙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很长时间村里也没有了“戏班子”。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汉王村“戏班子”又重新成立起来,父亲又开始唱戏。又唱戏的父亲已经不能够再演“主角儿”,只能演老生,但他演不是主角儿的老生也特别认真。有一次在村里演戏,我去时戏已经接近尾声,父亲出场了,他演一名审案子的官员。他自己创造性地采用了倒着出场的方式,给观众眼前一亮的感觉。在大家纷纷猜测演这个官员的人是谁的时候,他慢慢转过身来,踩着鼓点,轻踱方步,往台前走,大家立即鼓起掌来。他坐定大堂之上,听台下小旦哭诉告状。多数演这个角色的人就呆呆地坐在那里听着,父亲不,他时而轻轻地捻着胡须,时而点头,时而摇头。他完全入戏。到他唱时,他竟然能够基本上用接近普通话的字音演唱,不缓不急,用我二伯的话说就是“句句送到听众的耳朵里”。随着他与小旦的问答,小旦冤屈渐显,坏人嘴脸浮出水面,父亲的表情语调渐渐显出愤怒与激昂……演恶人的净角儿上场了,寥寥几句对话过后,父亲猛一拍惊堂木,声色俱厉数落其罪状,此时台下鸦雀无声,众人完全被这种气势镇住,沉浸在戏中,彼此能够听得到呼吸的声音。演净角那个小青年的母亲喃喃道:“别给俺吓着孩子啊。”
好久没有看父亲唱戏了。那一天,我回老家看望老人,九十三岁的大伯病得不轻,父亲少有的喝了点酒,不免悲伤,谈起了大伯年轻时说唱书的情景,父亲慨叹,再也回不去了!又说起父亲的唱戏经历,他竟然能够熟记自己唱过的戏,如数家珍,哪一部戏自己唱什么角色,甚至其他主要角色谁唱的,不用思考,随口说出……他很遗憾地说:“我年轻的时候,我们村的‘戏班子’,那在汪湖公社是独一家,排练了好几部在县里都叫得响的戏。公社文艺宣传队解散后,有一年县剧团点名要我,可是当时村里管事儿的不让走,最终没去成。”遗憾之情,溢于言表。不太出家门的父亲竟然还能够说出当时他们一起在公社文艺宣传队唱戏的人后来的去向,某某某去县剧团了,某某某去哪里了也还唱戏……大概,戏曲已经成了父亲一辈子的回忆和执念……
(作者单位:五莲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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