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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场麦收,那一次哭泣

来源:日照日报 2019-08-04 05:58   https://www.yybnet.net/

杜娟

雨下了一夜,早晨停了。天空湛蓝,朝霞满天,空气也比平时清新多了。我家院里那几棵月季花,粉红色的花朵比昨天变得更大,水珠在上面晶莹剔透。

我把鸡放出来,敞开大门。两只大红公鸡领着四只母鸡出来,东张西望,讨论几声,接着往东边树林奔去,那里是它们的乐园。

我挎上篮子去菜园拔菜,看见街上情景跟往常不太一样。人们笑逐颜开,老远就打招呼,还停下脚说分地的事。是呀,大伙在一起种地,种了几十年了,现在就要分开单干了,这可是个大变化。

我正跟邻居说着话,公公过来说:“今天分地,叫琳琳他爸明天再走行不?”我说:“我问了,他说不行,得回去写材料。”公公转身就走,嘴里嘟囔:“就他忙!”

我回到家,擀了一些面条,端到锅屋去煮。草湿,不肯着火,锅底下直冒黑烟,加上屋小没有窗户,熏得我眼泪婆娑。好不容易煮熟,捞出冷着,德发也挑着两桶水回来了。他每次离家去县城,都把水缸挑得满满的。我说,面条好了,快吃吧。

我女儿琳琳那时两岁半,在院里撕月季花瓣往脸上贴,弄得身上洒满水珠。她贴满两腮,要去屋里照镜子,突然发现她爸推着自行车从屋里出来,急忙架起小胳膊去拦。他爸把车头往哪拐,她就往哪挡,还抱住车轱辘哇哇哭,泪水将脸上花瓣冲得纷纷掉落。我硬把她的两只小手扒开,抱到怀里,她蹬着双腿大声哭喊:“爸爸不走,爸爸不走!”德发红了眼睛,推着车子出了家门。

这是1982年的夏天。那天德发走后,我们生产队抓阉分地。按人口,每人一亩,独生子女加半亩。德发的户口不在家,俺娘儿俩分了二亩半地,一共三块。一块在南山赵家沟,一块在场后,一块在东北岭。

南山赵家沟,离杨令箭村很近。在那里分的地,当年是杨令箭村的,是赵德发他老奶奶娘家的。老奶奶结婚,娘家陪送她一百亩山场、十亩地。因为它们成了宋家沟赵家的,那片山场和十亩地所在的山沟,就被人称作“赵家沟”。老爷爷好赌钱,只当了几年阔佬,就把山场和地输得一干二净。家人们气不打一处来,骂他是败家子。想不到后来划成分,他家划了个“下中农”。他的儿孙后来说,多亏老人家赌钱,要不就成富农了,这是给咱造福呀。

赵家沟的十亩山地,实行集体化之后归宋家沟二村第二生产队。1982年分地,其中一块分给了俺家。爷儿三个,一家一截。我家分的地在南头,面积是六分。公公说起这块地的来历,我对那位早已埋在东山赵家墓地里的老奶奶满怀敬意。

自从分地之后,村里的人都比往常勤快了十分。每天都是早早离家,到分的地里忙忙碌碌。有包地堰的,有从地里往外捡石头的,还有推土垫地的,那叫一个热火朝天。

这天早晨,我公公背着筐头走到我门外说:“他嫂子,你吃了饭跟虎子他妈,还有德强,去赵家沟把地里的石头拾拾?拾干净了好种麦。”(虎子妈是我二弟媳妇,德强是三弟)我说:“今上午还有来拿衣服的,叫他们先去吧。”公公一声不吭,走了。

那个年代,乡下没有卖成衣的,都是手工缝制。自从有了缝纫机,做成“制服”,穿到身上就洋气了。我以前在板泉公社综合厂缝纫组做了几年衣服,后来带着缝纫机嫁到宋家沟,本村,邻村,好多人都来找我“砸衣裳”。我收到的布料一摞又一摞,晚上裁,白天缝,天天忙得不可开交。村里那时还没通电,我在晚上裁衣服,把布铺在案子上,煤油灯光亮有限,我只好把灯端到这头,又端到那头。德发回家看了说:“城里一停电,就不能干活了,可你照样干。”我说:“我在板泉时,停电就不干。到这里长年没电,已经习惯了。”

我家那时候很热闹,德发在县委办公室当秘书,小姑子德芬来跟我们娘儿俩作伴通腿儿,小叔子德强在西堂屋睡。村里没有多少娱乐活动,我家有一架收音机,经常开着,在院子西边的路上就能听到声音。德芬、德强的同学,村里的妇女和小孩,都喜欢来俺家玩。

地分下来,大家都很开心。这天东邻大婶在俺家说:“这回可好了,得多种麦子,来年收了包饺子吃,吃个够!”

她这样说,大家都理解,谁不想多吃几顿白面饺子呀。可是,那时麦子产量低,收获少,却要先交公粮给国家,剩下的才分给社员,每人每年至多分几十斤。大伙的主粮是地瓜,一天三顿,长年累月,基本上吃它。主妇们变着花样做:煮地瓜吃,煮地瓜干吃,烙成煎饼吃。就连地瓜秧也晒干了收藏着,冬天用来做菜吃。即使这样,还是不够吃,“三根肠子闲着两根半”,这是许多人的真实情况。

好钢用在刀刃上,好吃的要用在重要时候。请人干活,招待贵客,逢年过节,才磨一些面,做点儿面食。许多人家来了亲戚,如果是包饺子给人家吃,都是包少量一部分,仅够主宾二人吃饱。吃的时候,一位家长陪着,其他人都出去,客人心知肚明,只管低头享用。

记得那年我家来了个女亲戚,娘包了饺子煮熟,让我奶奶陪着亲戚吃。可我奶奶光让客人吃,她夹起一个饺子,咬一小口,接着一口口喝水。一顿饭没吃几个饺子,就说饱了。我知道奶奶不是饱了,是舍不得吃。村里的女人大都这样,陪客人都是吃不饱,因为她背后的一双双小眼睛,都盯着她碗里的那几个饺子。

俺村里那时还发生了这么一件事:有个女人在家偷偷烙饼吃,男人发现了,差一点把她打死。她婆婆不但不劝,还跺着脚骂:“白面能随便吃吗?得留着应付人情世事。你这偷嘴女人,砸死活该!”

麦子这么珍贵,白面这么稀罕,所以这年分下地来,家家户户都为种麦子做了充分的准备。把地耕好,把粪送去,就等着时令到来。连我小姑子德芬,也整天念叨那句农谚“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当时”,把我女儿也教会了。

秋风刮了几场,树叶一天天变黄,秋分终于到了。公公下达指令:明天去赵家沟种麦。我赶紧把种子、化肥准备好,把孩子托付给德芬。她那时在大队教幼儿园,我让她把琳琳带到学校。

那天一大早,我们就去了南山。我们家与四叔一家合伙,四叔耕地,公公溜麦种,我和两个小叔子溜化肥、撒粪。只用半天时间,就把赵家沟的那块地种完。下午再到别处种,用了三、四天时间,种上了我们家和四叔家的所有麦子。

自从种上小麦以后,我就多了一份牵挂,心里老是想着,麦子出了吗?长得怎么样?但我忙着做衣服,没有时间到地里看。公公去看,回来说,苗出齐了,我才放下心来。以后,我每当去浇菜园,或者出门干别的,都是留心路边别人家的麦子,看长势,看墒情。天旱了,盼望着下雨;到了冬天盼望下雪,好让麦苗盖上被子保暖。

快过年了,让我做新衣服的人更多,我一天到晚忙个不停。地里没活儿,学校放假,好多年轻人都到我家玩耍。最经常来的,是德芬和她的几个闺蜜。农村里重男轻女,女的也都瞧不起自己,希望自己能成为顶天立地的男人。有几个女孩与德芬同辈,他们就让琳琳叫她们爸爸。琳琳喊一声,她们就哈哈大笑,十分开心,好像真的变成了男人,答应的声音都变粗了。

德芬的闺蜜中,有会花、会丽姐妹俩,辈分比我们大,琳琳应该叫她俩姨姥姥。她们坚决不让叫,说不行,俺这么小就成姥姥了?接受不了!德芬说,那就叫你俩爷爷。姐妹俩说,好,叫吧!琳琳见她俩脸色不一样,就喊会丽“白爷爷”,喊会花“黑爷爷”,把大家乐得不行。其实“黑爷爷”并不黑,只是她妹妹太白,那张小脸像鸡蛋扒了二层皮一样。

她们嘻嘻哈哈,声音传到街上,引起了我公公的注意,他这天来到了我家。一帮女孩正围着炉火又笑又唱,见我公公来了,一个个赶紧闭嘴。一个叫国花的收住笑容打个招呼:“大姑夫来了?”拉着同伴就跑出大门。公公皱眉道:“这两个小孩,怎么跑了?”

我公公这人,传统,封建,有威严,爱面子。他的五个孩子,小时候都怕他。德芬曾说,他们在家里玩得正开心,听见父亲在墙西一咳嗽,家里顿时鸦雀无声,都是老老实实等着父亲进门。

我拿椅子叫他坐下,他却不坐,去看我收的那些布料,布料上都用粉笔写着尺寸和姓名。他这看那看,我心里紧张,怕他又要让我免除做衣服的费用。因为我刚刚嫁来做衣服的时候,他来我家看看,指着其中一件说:“这一件甭要钱了,人家请我喝过酒。”我点头答应着。他又指着另一件说:“这一件也甭要了,他帮过咱家的忙,咱欠他的情。”他的手东指西指,一连说了好几件,我都答应着。我做衣服的价格,一条裤子三毛钱,女上衣五毛,中山服一块,短大衣三块,长大衣四块五。他让我免收某些人的钱,起初我很愿意,因为我敬重他。他能在村里当十几年的党支部书记,平平稳稳不出什么大事,真不简单。有人请他喝酒,他还记着人家的情分,这也难得。但是,免一次两次还行,后来经常这样,我就感觉不舒服。心想,俺已经跟你分家,各立门另支锅了,人家请你喝酒,你叫我白做衣服搭人情,这算怎么回事?我天天端着小煤油灯熬到半夜容易吗?可是,再怎么不情愿,还得照他说的办,因为他是我公公,又是大队党支部书记,我得给他面子。

果然,他指着一块面料,又说别收人家的钱。我答应一声,怕他接着再说,就去院里抱上琳琳,说去她“白爷爷”家买洗衣粉。公公疑疑惑惑走出屋来:“她白爷爷?哪个白爷爷?”德芬的几个闺蜜终于忍不住了,挤眉弄眼笑出声来。

那个被琳琳叫作“白爷爷”的,家里开着一个小商店,在临街的两间屋里,她和姐姐轮流值班。这个卖一天,那个卖一天,有时候姐妹俩一齐上阵。

过了年,天气转暖,公公开始安排地里的活儿。他说这块地好锄了,我就去锄;那块地好上化肥了,我就去撒化肥。我一次次下地,看着大片麦子返青,拔节,抽穗,心想,自己种麦子自己收,这有多好。我盘算着能收多少麦子,得用几口缸才能装下;我盘算能打多少面,能做出哪些面食,盘算来盘算去,心里美滋滋的。

时令过了小满,家家户户开始为麦收做准备。男人们去整理麦场,用碌碡压得像镜面一样平;女人忙着烙煎饼,家家都有一大摞。婆婆烙完煎饼,拿着一双鞋帮,叫我给用缝纫机缝鞋口,说:“给恁大大做双鞋,好穿着割麦。”

到了周末,德发回来了。他跟德强说,在路上看见麦子快熟了。德强说,赵家沟的那块已经上黄色了。德发说:“山岭地熟得早,可惜下一周我得跟着领导下乡,不能回来了。”婆婆说:“你不得闲就甭来了,那点地,家里这些人就给割割了。”

这天刮了一整天西南风,第二天早晨,琳琳又跟着她二姑去了学校,我就到大门外的猪栏边喂猪。刚把猪食倒进猪槽,公公背着筐头从南边过来了,见到我大声说:“俺吃了饭去赵家沟割麦。”我猜得出,他刚去南山看过麦子,急忙问:“俺的熟了吗?”他黑下脸来,把头一扭:“俺不知道!”说罢就回家了。

我站在那里,莫名其妙,感觉像被他抽了一耳光。心想,我待你不错,你怎么这样呢?亲儿家的地,跟你的连在一块,你就看不着么?你的熟了,俺的肯定也熟了。我那样问是不妥,是多余,但是你不能这样对我呀。我长到这么大,还没有人跟我这样甩过脸子呢。

怎么办?看来他是不管了。成熟的粮食得去收,可那块地太远,往家运麦子很难,我自己办不到,只能找人帮忙。找谁?我本能地想到了娘家,就锁上门走了。

街上人来人往,有下地的,有挑水的。我不想和人家说话,就避开他们走。走到胡同北头,拐弯往西不远,就到了琳琳她“黑爷爷”“白爷爷”的小卖铺。门敞着,我不由自主,抬脚迈了进去。

屋里一个顾客也没有,里边院子里也没有动净。我看见,琳琳的那位“黑爷爷”会花,正独自站在柜台里面,两手捂面哭泣,好像受了很大的委屈。

见她在哭,我的泪水也突然打开了闸门。我转过身,两手扶墙,把一肚子委屈释放出来,泪水就像决堤的洪流。我们俩人各哭各的,谁也没有劝谁。巧的是,那会儿再没有人到这里来,我俩身边只有货架上的物品。那些酸甜苦辣,那些五颜六色,都在听,都在看,但都是沉默不语。

哭了一大会儿,我觉得轻松了好多。我看一眼还在哭泣的会花,没说一句话,擦擦泪水走出门去。我来到世间二十八年,第一次这样哭过。

我走出宋家沟,向娘家的村子走去。路边长满了麦子,岭顶上的是金黄色,再过两三天就可以开镰收割;平地里的刚刚退尽绿色,大概还在灌浆。天地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清香,那是麦子的味道。我闻着这麦香,感觉心情好多了。

我收住脚步,忽然想到,去娘家找帮忙的,其实没人可找。我父亲和大弟弟在外工作,姐姐妹妹都已出嫁,只有母亲和小弟弟在家。母亲看着我姐的孩子,小弟弟还小,谁也帮不了我。

我站在那里犹豫。走,还是回?抬头看看娘家村,转身看看婆家村,往那都迈不动脚步!身边的麦浪滚滚,我的心也随着麦浪翻滚。

火辣辣的阳光像麦芒一样扎到我的脸上,扎得我汗流满面。这时我原谅了公公。俗话说:蚕老一时,麦熟一晌。麦子熟了,要抢收抢种,人手再多也不够用。德发在这个时候不能回来,他能不着急吗?他当了十几年大队党支部书记,很少干重活儿,现在要亲自动手割麦,他能不烦吗?

唉,多日没见娘了,还是去吧,不说割麦的事,到家看一眼就回。我搓搓空着的两只手,心中后悔,怎么不给老人和孩子买点好吃的呢?

五里路一会就到,我一进门,娘高兴地说:“你怎么没带琳琳?正好你姐也来了。”姐从屋里出来说:“二妹来了,你有什么事吗?”也许她看出了我的异样。我叹一口气说:“俺家的麦子熟了,今天就得割,可是德发忙,来不了。”我姐立马说:“娘,你在家看着孩子,我去相沟找孙希祝,赶紧帮她割回来!”孙希祝是我三妹夫,在相沟中心小学教学。我十分感动,忍住泪水说:“那我先回家准备家什,等着你俩。”娘忙说:“我去炒菜,你们吃完饭再走。”

我这时心里非常踏实,就没有走,坐在那里跟姐姐说话,享受着娘对闺女的招待。

吃完饭我快步回家,看见婆婆正在俺家墙西边站着。她满脸是汗,褂子也让汗水溻湿了,见到我说:“俺去赵家沟割麦,把恁的也割了,那爷儿俩送到场里去了。”我点一点头答应着,心中满是感激,心想,到底是一家人,他们没把我的麦子撂在地里。我说:“叫您吃累了。”

一会儿,我姐和三妹夫骑车来了。得知麦子已经割了,三妹夫撸着袖子说:“二姐,还有什么活需要干的?快说!”我想了想,另外两块麦子还不熟,就向村东一指:“俺那块窝地瓜缺苗,咱们去找补一下,锄一锄。”我们三个,忙活了一下午,把这活儿干完。

忙完麦收,会花还是经常和她妹妹到我家玩。奇怪的是,她从来不问我那天为什么哭,我也从来没问她那天是怎么回事。

忙忙碌碌,秋去冬来。德发这天回来说:“咱们搬家,到县城住。”我很惊讶,问他:“不种地了?俺娘儿俩到那里吃什么?”德发说:“保证让你们饿不死。”

1984年正月十二,德发找来一辆小卡车,把几件家具抬上去,把几袋麦子抬上去,告别父母家人,把家搬到了县城。七年后再搬到日照,离老家越来越远。

后来,我有几次回老家,又见过会花。我俩都在变老,我当了姥姥,她当了奶奶。但是,见面后说这说那,只是谁也不提那天同哭一场的事情。

三十六年过去,我们俩人,对对方那天为什么哭,一直都是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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