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居拉萨的时光 （下）

□晓黛

夏天的拉萨天黑得很晚。我们消磨整个傍晚在房间，坐榻上日照充足，古老的藏式陈设，晒得很干燥。天快黑时，我们溜达到对面的老光明甜茶馆喝茶，永远熙熙攘攘的茶馆，每天都能认识新的过客，十点一过，天终于黑下来，夜晚开始。歌舞升平的夜啊。吉他手鼓开始奏响，每个角落都有青稞啤酒的沫儿，烤羊肉串的烟儿，他们迷离的眼儿，流浪歌手与游吟诗人开始为这样的夜伴奏。他们笑，闹，喝酒，跳舞，他们来了又走了，故事结束了又开始。一夜夜，他牵着我，拎着酒，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笑着闹着，从天黑又走到天亮。

他把纳木错放在客栈门口，猫一溜烟窜了进去。

我们往大昭寺方向走，他牵着我，手极冷，空气里酥油的味道越来越重，路上也开始有了些许行人。去年也是如此，从江湖酒吧到大昭寺，同样的路，我独自走过。去年晚冬，与他相识不久，在天台长椅上一起晒太阳。我眯着眼，嗅着被子上太阳的味儿，偶然想起，身边人，会陪我多久？

随便。从未问过他，已经习惯了这里的无定性，人们飘来飘去如风一般，想抓住谁都是徒劳。我只要此时此刻。

行人渐多，他将我的手抓紧，一小段距离后，开始陷入人群中，成为洪流中的一份子。忽然，如河流汇入大海般的豁然开朗，一片星海般的绚丽。我们到了大昭寺广场。全寺所有的亭台楼阁，数百座经堂、佛殿、佛邸等高大建筑物的平顶四周，全是一排排、一溜溜的酥油供灯，像银河落地般，星辰万点，光芒万丈。人群，多为藏民，穿着传统的长袍，带着佛珠，老少皆有。他们手持着大大小小的转经筒，一边走一边摇动着，刻着经文的经筒随着脚步有节奏地转动着。人群摩肩擦踵汇成顺时针围绕大昭寺的环流，我和他还未来得及驻立细看，就被熙熙攘攘的人群推入环流的漩涡。

今夜好明亮啊！烛，雪，人群。融入洪流中，随波逐流，几乎失去了肢体的观感。想些什么？无关风月，无关神佛。模糊了自己的面孔与身份，如一滴水融入大海，一片叶归于森林。安全，是我感到的，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比此时此刻的八廓街更让我有归属感。

去年此刻，独自淹没在人群，默默前行，直到快走到第三圈才发现，身边竟然有人同行良久。不禁偷瞄一眼，对上这对深褐色的眼……

此时还是这对眼睛定定地看我，不言不语。我猜与他所思所感大抵相同。从八廓街又走回大昭寺正门，第一圈转完了。

第二圈。他握住我的手，手心微湿。我轻轻触摸他的指纹，寒夜微暖。路上的人儿啊，他在路上，我也在路上。肉身追随灵魂已然辛苦，哪里顾得上追逐本我以外的事物。相聚离开，缘生缘灭，不羁与流浪的故事在这里只是寻常，我预见了结局，却并不想干预。

第二圈接近结束，大昭寺广场上的人越来越多。摩肩接踵，牵着的手差点被人群冲开，我紧紧握住，回头想看他的脸，人影重重，看不清他的面孔。这让我有些不安。此时，太像彼时。完美的恰到好处。聚散，别离。我们走完了整圆的最后一段。之后会有什么？迷迷糊糊，无法看清。我开始后知后觉的有预感，这一场相遇，这些绵长深厚的时日，终于指向一个谜底，一个结局。

顺着人群，继续缓慢前行。路过八廓街上的一个玛尼堆。就是这了！初遇的地方，在这里，第一次对上深褐色的眸子。

地上融化的酥油重新汇聚成烛，在火苗里新生;太阳西升东落；雪花从地上落到天空，我低头浅笑，望向他的眼眸；走过了冬秋夏春，回到原点。脚步停了一秒钟。想看他，也许是最后一次，然而并不肯再回头。他紧握了我的手，感觉停住了脚步。人群汹涌，随波逐流，我并不能静止，身不由心地向前移动，紧握的手终于撒开了。

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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