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放大点击放大点击放大点击放大点击放大夏立君春深

? 夏立君

春深似海时节，应邀赴蒙山采风。

4月16日下午，自驾车自日照沿日东高速西行，路两侧是鲜花绿树的长廊，接连越过沭河、沂河、蒙河、汶河，绿水白沙，一闪而过。对我来说，这是些多么亲切的河流呀。它们源自沂蒙山，源自我的生身之地。“大地春如海，男儿国是家。”我脑海里萦绕起这两句诗来了。这是大英雄气概，当然为我不具备。吟诵一下却是别有味道的。

两小时后到达蒙阴县蒙山脚下。我的老家在距此只三十多公里的沂河岸边。从前，在不同年龄阶段，我曾数度登临蒙山。这一回，当能与蒙山深度接触。

蒙山，又称东山、东蒙，在古代每每与泰山对举。孟子说，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春秋时代，蒙山之北为齐，之南为鲁，华夏文明的大坐标最早就在这儿安放。

泰山岩岩，鲁邦所詹。奄有龟蒙，遂荒大东。

至于海邦，淮夷来同。莫不率从，鲁侯之功！

——— 《诗经·鲁颂》

这是鲁公子奚斯颂美鲁僖公恢复疆土功业的诗句。大意是：鲁国疆域广大，达及巍峨泰山，囊括龟蒙，直至最东方海滨夷人，都来朝拜。这是鲁侯的功劳啊！

如果时光回流三千载，我从日照到蒙山，那就是“东夷人”来华夏腹地朝拜呀。

蒙山之夜

自蒙山西麓进山。沿途花事正盛，桃花红，梨花白，迎春、银翘就像一串串的金子。皆有花无叶。植物们急于表达自己的时候，就像有些人，是不需要掩饰的。

到达山门接待处，下午五点刚过。因有大山阻隔，天光已颇有些暗意了。在主办方安排下，陆续到来的省内外新闻同行，统一乘车经盘山道到达半山腰里的云蒙会馆。

云蒙会馆紧挨雨王庙，海拔近900米，位在蒙山第二高峰大云蒙峰下方。据说这是山东境内海拔最高的宾馆，三星级。宾馆不大不高，处在黑松等乔木掩映之下。两层楼如堡垒一般围成一圈，中间一个约百平米的天井，颇得传统建筑之趣。馆内雅致洁静，绝无喧嚣。

在海拔这么高的宾馆住下，自有一种异样的感受。往床上一躺，想：这可真是一个高榻呀！我那海边寓所里的床榻，海拔也就是10米。几个小时前，我是“东夷人”，现在，我已是“天上人”了。“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李白在《夜宿山寺》诗里这样形容山中楼之高。人在高处，似乎自然就安静了下来。

难得在如此深静的山里过夜。

晚餐前，我已将宾馆周边巡游一遍。听着外面隐约的松涛，我心有所动，就独自出了宾馆。今日是农历三月初三，月牙儿早不知躲到哪儿去了。“手可摘星辰”，这是典型李白式的豪迈。我举首望天，大约天有些阴，没有看到星星。

在宾馆前小广场上站了一会儿，意犹未尽，又沿着雨王庙和宾馆之间的小道往大山深处走。都是白天走过的地方。天已黑尽，往哪里看，都是黑魆魆的，深不可测，唯脚下的小道尚依稀可辨。已走过多次的木游道到了。木游道据说共有3990级，已列入基尼斯记录。脚刚踏上去，吹来一阵强劲的山风。白天的山风，我感到总是在高处吹，卷起一阵一阵松涛呼啸而去。这一阵山风，却从树隙间很有分量地压了下来，凉凉的，动我衣袂。我忽地有些不安，停下了脚步。这儿离宾馆不远，灯光依稀可见。一切与白天无异，也不会有任何危险，但恐惧感还是产生了。

你听那松涛，与白天大异其趣。夜里的松涛挟了黑暗的巨大力量，变得更浑厚深沉，毫不迟疑大踏步前进，巡视着它们的王国。

白天里，我看到树底到处是松动的鲜土，蒙山管委的人告知，那是深夜里出来觅食的獲造成的。这会儿肯定还不到獲们出动的时刻。野生动物，只要稍微有点品格，没有谁愿意跟人类掺和。只有老鼠之类，才会跟人类死缠烂打无止无休。不知什么鸟发出不安的叫声。夜晚也不属于鸟，鸟鸣便有了异常的味道。

灯光是亲切的，我还是回到灯光里去吧。把夜晚留给獲们。

深夜醒来，除了更加清晰的松涛声，什么声音都捕捉不到。不论在城市，还是在乡间，这样静的夜是找不到了。

“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在这里，对时空的确会有新的感受。

一个无尘无梦的夜晚。

一个人的云蒙峰

17日，上午开会，下午去蒙阴“地下银河”旅游区。地下银河位于蒙阴县城西北6公里处的完庄村。一个不起眼的小山包下，隐藏着一个很有气势的北方大溶洞。大自然也是喜欢藏龙卧虎的。近几十年，沂蒙山区屡屡有溶洞这种地质奇观发现。

晚上，又宿云蒙会馆。

18日一大早，大队人马去了孟良崮。孟良崮，坐落在蒙阴沂南两县交界处，距沂河岸边的我老家不远。那是自儿童少年时代就耸立在我心头的英雄山，我已登临多次了。我跟主办方提出申请，不去孟良崮，独自在云蒙一带转一转。我这个人大约是颇有些独行侠脾气的，参加集体活动也总想独行一下。

昨天夜里，我已打定主意：一人去大云蒙峰。

从宾馆服务员那里得知，去大云蒙峰来回需两小时左右。服务员对我欲一人登顶有些诧异，说很少有游客上去，劝我注意安全。早晨7点30分，我背上相机，出发了。一个人都不见。即使较早登山的人，大约也要九点左右才能到达此处。

独自在木游道上走，雨王庙、云蒙会馆很快就看不到了。离有人的地方远了，我情不自禁地兴奋了起来，对着空旷山谷呼呼哈哈地大叫，独自听那发源于我的山鸣谷应。此时此刻，整座大山仿佛是我一个人的了。我这发自肺腑痛快淋漓的啸叫，在旁人听来，也许该有点瘆人了。

我走着走着，忽有一女子声音传来：爬山咋这么早啊？循声望去，见木游道拐角处一妇人在倚栏歇息。我的啸叫肯定被她听到了，不禁有些惭意。奇怪，没有游客，小商贩咋会来这么早？我紧走几步，与之攀谈。

妇人约五十上下，体格颇壮，但分明是刚刚出了大力气的神态，脸上满是汗渍。妇人怀里横置一担，地上是两个鼓胀的蛇皮袋。——— 她家在对过山脚下，她这是到云蒙会馆挑“鸡食”。“鸡食”就是我们这类食客造成的残羹冷炙，过滤掉汁水后的干货。宾馆是不要钱的，但每次她都需先打电话跟宾馆约好。妇人往返一趟需四小时，早晨五点她就从家里出发了。我心里暗暗估算这担鸡食的价值。妇人说这一担约有六十斤。一斤按一元算，不低了。把六十元钱放在此处，跋涉四小时山路来取，许多人肯定不屑为之。“劳动人民”这个似乎久违了的概念又在我头脑里转悠开了。如果有人逼我把这副担子挑下山去，不知那会是怎样一种狼狈相。

我心里陡增勇气，加快了脚步。来到了大云蒙峰脚下，所有道路都消逝了，面前只有裸露的光崖。的确是少有人迹的样子。有一木牌上写着遇险求救电话，我将其输入手机。观察了一下山势，虽然颇为险峻，但觉得不会有大危险。手脚并用，不一会儿登上了最高处。雨王庙海拔是850米，此处海拔是1030米。这不足200米的海拔，我用时50分钟。

山顶很小，有几十个人就可站满。流连山顶，远眺近观，那种奇怪的感觉更强烈了：一切都似曾相识。这一感觉，在木牌处打量山势时就有了。看脚下一石一坎，都好似前生见过。我曾登过此峰吗？我追溯起登蒙山的经历。最近十年内我两次登蒙山，都是集体活动，始终未能登上大云蒙峰。再往前追溯，青少年时代曾与伙伴数度登临，但那时没有任何开发，凭着一股蛮劲，望山便登，登过的山头，也不知何名。蒙山绵亘上千平方公里，横跨数县，峰头无数，我们只能窥其一隅。我在山顶上拔通了儿时伙伴夏纪春的电话，他在沂南县城教书。我们已很久不曾谋面了。第一次登蒙山就是与他结伴。三十多年前，少年时的一个周末，我俩一大早骑自行车离家，沿着崎岖山道，一路打听着，来到蒙山脚下，将自行车寄放山民家里，开始了盲目的登山历程。返回家时，已是深夜，焦急的父亲几乎要对我以老拳侍侯了。纪春说，对，就是那次，我们登上的就是大云蒙峰。纪春前年又登过此峰了。

这一切恍如隔世。

对面不远是小云蒙峰，又名挂心崛子或挂薪崛子，都有故事可讲，在此不赘述。小云蒙峰海拔1003米。我判断距离，从此处到彼处，估计有半小时可达，但望那一柱擎天的孤绝派头，有拒人千里之势，我已无勇气靠近它。据说，无人能登上峰顶。

大云蒙顶上无路、无亭、无庙，未经过任何开发。这样真好。唯一的人迹是最高处那块巨石上的三个刻字：云蒙峰。字形粗陋，“蒙”字下面无“豕”，只有“一”。一个已经作废的简化字。这是一个毫无书法修养因而能做到“无知者无畏”的人留下的。所谓煞风景，就是指这种东西。好在这三个丑东西还不至于对峰顶造成伤筋动骨的破坏，好在大自然有耐心有能力将这痕迹悄悄抹去。

接近9点，山活跃了起来。是山自身的活跃，游客仍不见踪影。此刻的蒙山，温润深沉，美到极致。山花含露，绿叶滴翠，松涛越谷，鸟鸣如歌。只有在蒙山这样的大自然的怀抱里，植物之美、动物之美才会得到彻底的表达。最动人的是那鸟鸣。山鸡鸣声如击铜钹，金声玉振，穿透力极强，只闻其声，难辨远近。野鸽鸣声如击鼓，短促有力，似乎在搞群众运动。“滴滴水”是一种小鸟，学名不知，鸣声谐音提水提水、滴滴水，其声清脆圆润，它们总是在清晨叫得特别起劲，人们理解成是催人打水。……蒙山有鸟类28科76种，我能辨能识者只数种而已。

山风送客，好鸟迎人。我的心情真是愉快极了，情不自禁地哼起了《沂蒙山小调》。一个人登了山，一个人悠悠搭搭地下山，略微有点久违了的吊儿郎当的味道了。吊儿郎当，吊儿郎当，蒙山张开她宽厚的怀抱让我吊儿郎当。

此时山下已是人声殷殷。

蒙山极顶

独自下到蒙山西麓，已近上午11点。按事先约定，我自驾车赴邻县平邑。40分钟后，到达平邑蒙山风景区。此时大队人马正从孟良崮往平邑赶。

这儿地处蒙山主峰龟蒙顶南麓。蒙山总面积1125平方公里，平邑蒙山占到60%。“主帅”所在之处，自有非凡气象。这儿近似泰山南麓，因远离城镇，更显敞朗恢弘。大自然是不会随便安置一件“大器”的。我在福寿康宁鼎、万寿宫一带转游，但觉地势开阔，地脉或升或降，皆沉雄有力。北方那一系列山脉，山体雄伟，若隐若现，似有情而无言。

沿着进山道，将车开进沂蒙人家宾馆。电话联系后，知大队人马12点半才能到，我正可以悠哉悠哉地赏玩一会儿。这一带果园连片，红花绿叶，正是怡人时节，许多游客在树下或聚谈或用餐。我在少人多石处乱走一气，捡了一块略有味道的石头。我发现这里有许多棠梨树，树形高大，很感惊奇，我自小见到的棠梨树都矮小。这里的棠梨树长得高大，大约与地脉深厚有关吧。这种树寄托过我的童心。儿时，我总爱到沂河对岸那几株棠梨树下玩。它果小如豆，刺大如锥，等暗绿的果子变成紫黑，就可吃了。大约因乏经济价值，棠梨都是野生。棠梨又名棠棣、常棣，《诗经·小雅》中有《常棣》一篇，是颂赞兄弟和睦的，后世便以“常棣”代称兄弟。诗经里有许多植物，棠棣似有特别的诗意。郭沫若有名剧《棠棣之花》。有诗意，与童心有关，这种野生乔木便令我生流连之意。棠梨花事正盛，满树素白，花朵细密，似梨花而小，花分五瓣，这一点与桃花梨花又一样。花为何多是五瓣呢？那属于植物的秘密了。

大队人马到了。午餐，县领导到场，举行有关仪式。下午两点钟，乘车向蒙山进发。他们说，车能一直开到龟蒙顶下。乘车直达山顶，这对颇好登临的我来说，是未曾有过的。我这是第一次从平邑登蒙山，却没有机会使用双脚，我先对蒙山表示歉意了。

在我国东部，海拔达千米上下，则必有大观矣，山必为宇内大器矣。蒙山是也。一向嚣张的车变得毫无脾气，规矩地循着弯曲盘山路前行，深得峰回路转之趣。蒙山是大器，大器必有大胸怀。即使坐在车里，对蒙山的纵深之远也深有体会。

至览胜亭、望峰亭一带，停车观景。此处已完全是大山深处的景象了。往西面望去，峰峦绵亘，最近处树石清晰可辨者为有名的鹰峰。因人迹罕至，唯苍鹰可栖，故取此名。鹰峰耸峙于两条山脉间之深谷，巨石排空，或危如累卵，或直穿云霄，有青松点缀其上，壮美与优美兼而有之了。听说如果自中道步行上山，就从鹰峰脚下穿过。我只有对鹰峰而向往了。

车继续上行，再停时，我们看到的便是蒙山标志性景点：蒙山寿星。蒙山寿星世界上最大的山体雕刻，已入吉尼斯纪录。寿星非常“年青”，雕刻的痕迹清晰可见，2003年4月26日落成，刚过7周岁生日不到十天呢。我对各地新造景点总是心存疑虑，对此寿星却不得不感叹是巧夺天工。寿星借助主峰西北侧一整座裸崖，依势取象，雕刻而成。高218米，宽198米，可真是件“大器”。蒙山森林覆盖率达95%，寿星周边及远处都是绿意葱葱，把中国人所熟悉的寿星佬儿的形象安放于此，枕大山，依奇峰，望高天，轮廓清晰，气势雄伟，天长地久的意味足了。让它在时光中慢慢老去吧。三十年、五十年之后，它会与大山融为一体的。百年千年之后，也许就是天地之间的大宝贝了。

车开到龟蒙顶下。龟蒙顶1156米，山东第二高峰，我没费脚力就上来了。伟大的蒙山，我对不住您啊。容我今后用双脚表达对您的谦意吧。

龟蒙顶以形取名，是说顶如巨龟伏卧。可是，我看不出这一点。龟蒙有顶不是真顶。龟蒙真顶已全被人工覆盖了。一座高陡的庙前，卧着两只巨雕石龟。这是龟蒙顶最抢眼的景观。庙里烟雾腾腾。我无进庙的心情，只在孔子小鲁处盘桓。一个石亭，一通石碑，碑文就是“孔子小鲁处”。想一想吧，孔子是怎样登山的？孔子“小鲁”的气魄胸襟是怎么来的？

山风浩荡，峰峦如聚。“人生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人事代谢如秋风落叶，大自然却是江河行地。以人工加于自然，可要慎之又慎啊。在自然躯体上妄加斧斤，是可怕的。蒙山这么广大，哪里安不下一座庙呢？哪怕靠下几百米也好哇。把亿万斯年大自然雕琢出的真实的龟蒙顶留给世人，给游客一个对山表达敬畏的地方，多好哇。窃以为，龟蒙顶上有一个孔子小鲁处，足矣。盘山路也应该往下撤一撤，撤下去数百米、千米也好。给蒙山极顶留一点尊严。我是被邀请来的，似乎不该说这煞风景的话。可是有人煞风景于前，我只好煞风景于后了。我不说，则对不住蒙山，对不住我自己。开发者有开发者的道理，且往往是硬道理，我的道理只能是软而又软的道理了。

蒙山，伟大的蒙山，你是一座最少腐朽气息的山，最少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污染的山，一座自然之山，一座足以代表沂蒙山人真纯朴实性格的山。作为蒙山孕育的子民，我衷心盼望我们能够尊重蒙山的自然之性。自然之性就是蒙山最高贵的财富。

今日我来，蒙山待我以春色，接下来就是云兴霞蔚的夏天，红叶如醉的秋天，玉树琼枝的冬天。蒙山的四季都是美好的。

汽车又载着我们这帮没费脚力的人往山下走了。导游姑娘带头唱起了《沂蒙山小调》。这几天，我时时笼罩在《沂蒙山小调》的旋律里，她能把人心唱软，她能把人心唱硬。《沂蒙山小调》的风格就是蒙山的风格，就是沂蒙山人的风格。

蒙山，我会再来的。在不同的时节，用我的双脚，去贴近你宽厚的胸膛；用我的心，去领略你的伟岸与深厚！

蒙山掠影

蒙山寿星

蒙阴地下银河

蒙山云雾

蒙阴地下银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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