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7岁那年村上出了一件事。一天,看牛的韦二早上去乡街赶集,近晚回来,后面跟着一对陌生母子。女人大约四十岁,孩子和我年龄相仿。人问韦二,这母子哪里人。韦二叹说,人家落难了。接着给人介绍,女人是钦州人,男人死了,族人认定女人命凶,克死了自己丈夫,把她连同儿子一起撵了出来。人又问,领人家回来你是要娶她做老婆吗。韦二手抹嘴巴,憨憨地笑,他天性略呆。人说真应了那句老话,呆人有呆福,他快五十岁的光棍去赶个集,生生就捡回来一个媳妇,还附带一个儿子。
那孩子头发枯黄,细眉,细眼,细鼻子,脖子也细细的。人问他,叫什么名字呢。他两腿一并拢,双手贴在身体两侧,眼睛瞪着对方,像要郑重回答问题的样子,却磕磕巴巴半天吐不出来一句话。问的人就笑,说,别费劲想了,就叫你磕巴得了。山村人耿直,给人安外号就图有个上口的称呼,绝没有埋汰人欺侮人的意思。
磕巴和我们一起上学,韦二给起了名,叫韦远根。但只有老师点名时叫这个名字,我们都叫他磕巴。他不恼不怒,听人叫“磕巴”,不管离远离近,他都尖着嗓子“嗨”地应,然后咧着嘴朝人奔去。磕巴说话不利索,识字可一点也比别人差,他的作业本上常常有老师批给的满分。课堂上,老师曾表扬,韦远根学习认真,将来指定有出息,要大家向他学习。我当时还不明白“出息”是什么意思,心想可能就是可以把书念到城里去,在那里有一份工作,成为体面的公家人。于是心里对磕巴很羡慕。
可是,磕巴并没有按别人所期望的路子走下去,他13岁时,也就是我们在村上读完小学的那一年,韦二病死了。新学年开始,我以为磕巴要和大家一起去乡初中上学,可直到学校报名的最后一天他也没有露面。原来母亲不让他再上学了。村小学好心的老师上门去劝,说韦远根头脑灵活,学习肯用功,让他继续上学吧,将来指定有好前程。磕巴母亲不听。她说,能有什么好前程呢,他父亲要不是比别人多识几个字也就不会死。后来我们得知,磕巴的父亲原来是他们那个地方一所中学的老师,在20世纪70年代特殊历史时期的一次游街时被人打死了。
在我们农村,13岁就干活了。磕巴母亲央求别人,让儿子接韦二生前的班,替生产队放牛。磕巴由此成了我们村有史以来年纪最小的牛倌。
两年后,有一天来了一个铁匠,他在村中央的大榕树下垒灶烧炉,替村人收拾旧刀斧。大榕树往外走十来步,便是磕巴家,头一天,炉子生了火,铁匠提一只桶上磕巴家里去借烧铁淬火用的清水,就这样,他就和磕巴母亲说上了话。铁匠在村上待了一个多礼拜,也不知道这个人使了什么招,只几天工夫,他就把一个女人的心说动了。铁匠离开那天,磕巴母亲也拎着一只包袱跟在他后面走了。人问磕巴,你怎么不跟着去呢?磕巴瞪对方一阵,许久吐出一句话来,意思是,谁走谁不走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我在县城上高三那年,生产队散伙了,牛和田地一样分给了农户,但看牛人还是磕巴,人们愿意雇他。磕巴给村人看牛,年底各家给他酬劳,多数人家给钱,也有用粮食顶替的,他一概不挑剔。每天早上,磕巴提一截竹筒沿村巷敲打,呼喊各家放牛,从巷尾到巷头扬鞭子把牛归拢成群,然后赶到山上去。傍晚回到村口又是一通敲打呼喊,叫各家迎在门口接自家的牛。有一回我在巷道上遇到他,还没打招呼,他就从斜挎的布袋里摸出一把野果递过来,说:“你尝,尝,这,这果,鲜,还,还,甜透。”我问他过得好不好。他咧嘴笑:“就,就,放牛,哪,哪,有好,不好,的。”我看着他被晒得紫黑的脑门脸颊,以及被草叶或什么东西割得龟裂的手背,心里一阵酸楚。他急着去撵前面的牛,抡鞭把堵在路中间的牛驱走,又折回来对我:“能,能,借,借我,几,几本,书吗?讲,讲故,事的,书。”我心里一惊,他还惦记着书呢。正要开口问,他抢先说了:“在,在山上,看,看牛,闲,闲功,夫多,有,有时,闷,闷得,慌。”我说正紧张复习呢,马上就要高考了,现在整天做课本上的习题,没有闲书看。他脸暗了下去:“那,那就,算,算了。”说完转身走了。我冲他后背说:“下次回来给你带几本吧。”他侧过脸来,点头笑。
后来我考上了上一级学校,在城里上了几年学,毕业后又去了外乡工作,老家的消息也就几近杳无。前些年我娘来城里小住,说起村上的事,我忽然又想起了磕巴,问娘他现在怎样。娘说磕巴人都有点颓了。“颓”在我们老家是指人衰老,脑子笨,近于呆傻了。我很吃惊,他大不了我几岁,怎么就颓了呢。娘说分田到户不久犁田耙地用不着牛了,各家卖的卖,杀的杀,村上一头牛也没有了,磕巴没事可做,成天喝酒,喝醉了就在村里傻走,嘴里念念叨叨,人问他念叨什么,他说你们不懂,是诗文。有时还拎出过去看牛用的竹筒来,又敲又喊。人劝他别敲了,牛都没有了。他跟人急,追着人后面吼,没有牛,村子还成什么村子。我听得心堵,他怎么会这样。娘叹说:“山里人就这个命,有事干,累死累活都不叫苦,没事干倒荒出毛病来了。”
今年回老家过春节前我特意去书店挑了几本书,多年前说要给磕巴带书,还一直没有兑现。没想到刚进村就得知他几个月前去世了。有天晚上,我去看望读小学时给我们上过课的老师,说到磕巴,老师不禁唏嘘,说磕巴走时别人帮清理遗物,发现他床头堆着一摞书。我问,他去哪里弄得来。老师说磕巴和他借,有的是他送,磕巴也托他帮买过几回。我问都有哪些书。老师说:“《三国演义》《古文观止》《崔莺莺待月西厢记》,还有好几部,都是旧时的书。”我说他才念完小学,那些书能看得懂么。老师说:“懂,他托我帮买过字典词典,这人好琢磨。”我说:“这么多年来他就没有找过女人成个家吗?”老师说:“有,邻里帮他说过几个,有一个都来跟他住几个月了,但最后还是留不住,不是女人不愿意,是磕巴把人家撵走的。”我问他到底怎么回事。老师说磕巴嫌人家不识字,说和她们常常话都说不到一块儿,我劝过他,别眼角太高,有个女人凑合过日子就成,他听不进去。老师感叹,这个人要是生在一户好人家,他的一辈子指定就不是这个样。
在老家的几天,有天夜里我忽然听到一串“嗒,嗒,嗒”的声音,很响,很脆,节奏朗朗。脆响过后又是一阵“放牛啰,各户放牛出栏啰”的叫喊,叫声一顿一顿,同样响亮。我不能确定那个时候自己是睡着了,还是在醒着。第二天说给我娘听。娘一笑:“指定是磕巴知道你回来了,他还惦记你要送的那几本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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