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秋萍,笔名泗禾草。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庆城县作协副主席。出版散文集《谁是那信念旧的人》《在冬天里回忆春天》《我和岁月说一段闲话》。
听到同事父亲去世的消息后,我的心里一震,突然感觉特别的难过,同时我的心也是虚空到了极点。连忙对告诉我消息的同事说,多么幸福呀,我们的父亲还在,一定要对他好啊,无论他是什么样的人。我们要对他要温和,凡事多顺着他。说完这些,我的心里还是空的没着没落,其实那个时候,我就是想给父亲打个电话,听听他的声音,感觉一下他的存在,确认一下他到底好不好。
父亲74岁,每天晚上9点钟,要回房间休息的时候,我的心就提到嗓子眼上,他眼睛不好,我怕他摔跤。可他不听我的,下台阶从来不打手电,不开灯,他就那么小心翼翼地凭着自己的感觉行走。我女儿说,他的外爷真了不起,眼睛看不见,却啥都能放到地方上,真有特异功能。只有我的母亲最明白,她说他哪里是有特异功能,只不过是眼瞎心不瞎,这是他的地盘,他知道怎么折腾。
犹豫再三我还是给父亲打了个电话,电话的那头,他呼吸粗重,啊,啊的,像是来不及喘息。是我惊着他,吓着他了。他说你这会打电话,是不是家里出啥事了。我忙说,没事,没事,我加班回来,没看时间,以为还早,就给你打了电话,吓着你了,你快睡吧。他呼吸急促地说,真的没事吗,没事就好。
听到父亲的声音之后,我算是安稳了下来。当晚,我似乎做了一个梦,我梦见父亲坐在我家的大门前,一砸一个准的给我剥着核桃,他说多拿些回去打豆浆,补补脑子。我并不是被梦中父亲的说话声惊醒的,而是被手机震动醒的。那时,我正瞌睡得要命,我伸出一只手,把手机向远的拨了拨,翻了个身又睡去。但那震动声总是不绝于耳,同样执着的要命,我只能烦燥地拿起它。电话是父亲打来的,时间刚好凌晨五点,我心里说,我的老爹哎,你这会打的什么电话呀。父亲在电话的那头喘着粗气,一呼一吸之间,让人紧张不己,他这个毛病,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产生的,查心电图没有问题,可就是呼吸粗重,好像气不够用的样子。他说你昨晚打电话真的没事吗,是不是出啥事了,到底有没有事?
那一个早上,我一直处理公务,忙得不可开交。可我的父亲,就因为我晚上的一个不合时宜的电话,我的手机响了一个早上,我数了一下,他前前后后给我打了8个电话,问的都是同样的问题,那就是我到底好不好,有没有什么事。我既烦他,心里又很难过。我想起女儿小时候的一件事,那时我正在会场开会,不便接听电话。她便一遍又一遍的打,起初她打电话只是想告诉她的妈妈,她放学平安到家了。后来没有听到妈妈的声音,她的电话就变成了对妈妈的担心,再后来,她自己就完全没有了安全感,直到听见她妈妈的声音。
生命真是一场残酷的轮回,我想如今的父亲大概就是当初我七岁女儿的心理,他明明听见了我的声音,心里也一定相信我诸事皆好,可还是不自信地一遍一遍打电话,他已经由一棵经风经雨的大树,变成了一棵枯瘦如柴的小树,他的身体、他的心理、他的精神已经弱小到不能庇佑自己一丁点。他已经是一个完全失去安全感的人,孩子们中的任何一件不幸的小事,估计都能像风一样刮走他、摧毁他。
我怕父亲没完没了地给我打电话,便给他又回了一个电话,急中生智地告诉他,我晚上打那个电话的目的,就是想问问他,他栽的辣子怎么样了,长得好不好。这一下,大概是真的问到点子上了,父亲似乎一下子忘了他给我打电话的初衷,那种兴奋劲完全是当初女儿听到学校要减免家庭作业时的欢呼劲。他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粗重的喘气声似乎也没有那么紧张了,他让我觉得一件事情的终结,永远是另一件事情的开启。他说,辣子吧,长得特别好,最下面的那叶子处,已经开花了。今年这辣子呀,是你买的品种好,比你妈以前在集市摊子上买的不知好多少,她一辈子都不思考,就知道胡乱买。
父亲的话匣子似乎关不上了。他已经完全沉浸在对那一片辣子地的絮叨中,仿佛辣椒是他的兵,地是他的战场,而他已不再是一棵枯瘦如柴的老树,而是一位手握指挥枪的将军。他已经完全忘了他为什么要给我打电话,以及他怎样折腾我给他买辣椒品种的事情。
父亲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失地农民,失地不是因为他没有地种,也不是别人拿走了他的地,而是因为他已经没有能力种地,他是一位从“土地”这个岗位上干了一辈子后,落落魄魄退下来的人。他没有退休金,有的只是失去土地这个“金饭碗”的失落,他说“土地就是个宝呀,随便撒点啥,就活了。”家中的兄弟姐妹,侄子侄女没有人响应他的话,二十几亩土地白送给村上的人种,也没有人愿意接着,谁还会觉得土地是个宝呢?把土地当宝的,也只有父亲了。种不了大田,他就瞄上了大门前母亲的那片花园,芍药花、牡丹花、海棠花,外加一棵小核桃树,不多不少,刚三分。父亲是利用一周时间把母亲的那片花园毁掉的,拔花对他来说,是最轻而易举的事,难点是那棵不大不小的核桃树,他自己砍不动,就请来邻居帮忙。他瘦弱,矮小,眼睛又不好,同情他,给他帮忙的人多得是,无论母亲的闹脾气、还是我们兄妹的轮翻上阵劝阻,都阻止不了他的“胡作非为”。他就要种辣椒,问他为什么种辣椒,他说家里有个碾槽子,种了辣椒给我们碾辣面子吃,他说新闻上说城里的辣椒面里都掺了东西。
父亲在电话中就他的辣椒地和我足足说了二十几分钟,他说村上的一个叔父在成都当官,说那里的辣椒没法吃,让他碾下辣椒面子了,一定要捎过去。我听着他的电话,心里说,人老了,都会是这样吗?都会把别人的应付当做最重要的事挂在心上、说在嘴上吗?我知道那个叔父不会给父亲打电话,也不会要父亲的辣椒面。我难过地对父亲说,看来你要靠种辣椒出名了,以后你一有时间,就把你的辣椒地和辣椒苗让母亲拍了照片发我,我要发朋友圈,告诉人们我父亲是个种辣椒能手。父亲快乐地说,真的吗?你真的要照片吗?我说当然真的。我就那样哄着他,直到夕阳落下楼宇,又落到我老家的门前,落到门前圪蹴着的一个吧嗒吧嗒抽老旱烟的孤单的老人身上,他模糊的眼前是一片浓绿的辣椒田,不多不少,刚好三分地。
此后,每天早上九点钟,我的手机上都会有母亲发来的照片,有第一朵辣椒花,有覆着白色薄膜的辣椒行,有辣椒株结的第一个辣椒果,还有母亲捎带发来的一朵牡丹花,有时还有一张父亲靠门晒太阳的照片,淡的日光,落在他的帽子上。他看上去像是一口枯井,废弃在岁月的尽头,所有的疼痛,只他一个人收着。
我从来没有把那些照片在朋友圈展示,甚至有时候也没有仔细地看过它们。它们对于我来说,只是哄父亲开心的一种方式方法罢了。但它们却又无时无刻像是一种无声的又特别隆重的宣示,告诉我,在这个世上,我还有一个父亲,他右眼失明,左眼1800度近视,他正在他的三分辣椒田里侍弄着那些士兵一样的辣椒,掐心,打杈,绑蔓,捉虫,津津乐道,井井有条。它们是他的孩子,也是他的墓志铭。那些不间断的、每天准时发来的照片,又像是一条悲伤的河流,携裹着父亲的辣椒花、辣椒株以及父亲的人生流向一个黑黑的洞口,那是生命的、时间的洞口,他已经张开大口,一点一点吞噬了父亲的自信、坚强和他人生的所有力度,只留下“余舟一芥”的无边无际的荒凉和无着无落。它们也是我的洞口,也是世间所有生命的一个洞口。
我一时喉头酸楚,难以言语。
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物都有定时,生有时,死有时,栽种辣椒有时,拔出栽种的辣椒也有时。喜爱有时,恨恶有时,难的是,你如何在这短暂的生命历程中,早一点明白,早一点懂得,在我们的人生中有一段初始的生命,全世界只有他们——我们的父亲母亲知道,譬如我们的小名,或者我们的小手曾经掐断了哪株辣椒花,只有他们愿意和我们共死共生。
□韩秋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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