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访闻一多的青岛印迹

十多年里，下班时，尤其在不冷不热的日子里，我会选择步行回家。从报社大楼面海的正门出来，沿着海边的太平路，走到浓茂的法桐交错成绿荫道的大学路，有时候会涌上一种与当年住在这里的现代文人意外相撞的时空交错感。沿着大学路一路上坡，走到与红岛路岔口拐弯，便会不自觉地向马路右边瞩望，老海大校园里的这一角，便是“一多楼”。以前这里被院墙挡着，只能看到 “一多楼”的二楼和屋顶，现在，这一角的院墙拆掉新修了栅栏，可以透过栅栏清晰地看着这栋百年老楼——因闻一多而得名的“一多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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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0年8月闻一多来青任教

“一多楼”，原为德国兵营的辅助用房，砖石混合结构，红瓦黄墙，挑檐为木制，勒角和门窗的券顶镶嵌有花岗岩，古朴典雅。后来自然成为国立青岛大学和随之成立的山东大学的用房，再后来，1950年代，被老山大命名为“一多楼”。

闻一多这个名字给我的第一印象，来自中学语文课本里的那篇著名的课文《最后一次演讲》，这篇课文当年是要求背诵的。而在这次讲演结束之后，闻一多就死在特务的枪口之下。

闻一多是1930年8月初携全家来到青岛的。之前，他刚刚辞去武汉大学文学院院长一职，当时，武大起了学潮，闻一多遭到学生攻击，他就贴了一张布告，辞职离校。辞职后的闻一多去了上海，遇到了清华大学文学院院长杨振声。当时，教育部正在筹备成立青岛大学，已决定杨振声担任校长，杨振声为此到上海延揽教师，遂邀请闻一多主持青大中文系，还邀请了梁实秋主持青大外文系。起初，闻一多他们还有些犹豫，杨振声极力游说，说青岛景物宜人，是避暑胜地。于是他俩结伴乘船来青岛先看看再说。结果对青岛的最初印象颇佳，在杨振声招待他们的宴席上接受了青岛大学的聘书。

1930年8月初，闻一多携全家来到青岛，开始住在大学路的一栋小楼，又迁至汇泉海边，出门不远就是沙滩……一个月后的9月21日，国立青岛大学成立，杨振声正式担任了首任校长。闻一多被聘为教授兼文学院院长、中文系主任。梁实秋担任外文系主任兼图书馆馆长。

2

《奇迹》到底是写给谁的

在新成立的青岛大学，闻一多主要讲授中国文学史、唐诗和名著选读等。其实在来青岛之前，闻一多已经渐渐由文学创作转向古典治学。但在来青岛之后，“奇迹”发生了，他又有了写诗的激情。在1930年12月10日他写给友人朱湘等的信里，说自己两三年来未曾写出一个字来，但在“今天算破了例”。闻一多所谓的“破了例”，是说他自己“花了四天功夫，旷了两堂课”写成了一首长诗《奇迹》。在这封信里，他还介绍说，外语系的方令孺也能做诗，但只是技巧上还粗糙了一点，可是他有办法，可以指导她一个门径……

闻一多的这首 《奇迹》发表于1931年1月20日在上海创刊的 《诗刊》第一期上。徐志摩在该刊序言里说，奇迹是闻一多“三年不鸣，一鸣惊人”，就是说的这首诗。

《奇迹》到底是写给谁的，已找不到确定的答案。但保存在梁实秋手里的这首《凭籍》的手稿，可以看作是闻一多在青岛有过情感涟漪“奇迹”的证据。而这证据所指向的就是当时任职于青岛大学外文系与闻一多交往密切的方令孺。

关于方令孺，可以简介如下：

1897年，方令孺生于安庆。 1915年，19岁的方令孺在家族长辈做主下，嫁给一位银行家之子。1923年，27岁的方令孺跟随丈夫去美国留学。1927年，31岁的方令孺离开丈夫，转入威斯康星大学攻读文学，试图“成为一个完全自由的人”。在美国，方令孺生下了第三个女儿。 1929年，方令孺的丈夫提前归国，不再给方令孺生活费，并将女儿接走，她也只好回国。对自己的这段婚姻，方令孺后来曾说：“阶级虽同，但又彼此轻视，生活、习惯、思想又彼此矛盾。 ”

1930年5月，方令孺在南京玄武湖结识了徐志摩、闻一多等人，方令孺的寓所成了“新月派”的聚会之地。不久，在方家的姻亲美学家邓以蛰介绍下，方令孺被新开办的青岛大学聘为外文系讲师。在1931年1月刊载闻一多《奇迹》一诗的《诗刊》创刊号上，也刊载了一首方令孺的《诗一首》：

爱，只把我当一块石头，

不要再献给我；

百合花的温柔，

香火的热，

长河一道的泪流。

看，那山冈上一匹小犊，

临着白的世界；

不要说它愚碌，

它只默然，

严守着它的静穆。

3

国立青岛大学的“酒中八仙”

梁实秋在多年后写的 《谈闻一多》一文里回忆青岛生活时说：“此地虽无文化，无妨饮食征逐。杨金甫、赵太侔、陈季超、刘康甫、邓仲存、方令孺，加上一多和我，戏称‘酒中八仙’，三日以小饮，五日一大宴，不是顺兴楼，就是厚德福，三十斤一坛的花雕搬到席前，罄之而后已，薄暮入席，深度始散……”

梁实秋所说的当年国立青岛大学的“酒中八仙”，原来其实只有七人，是闻一多“提议邀方令孺加入，凑成酒中八仙之数。于是猜拳行令、觥筹交错，乐此不疲者凡两年”。

闻一多与方令孺“同行”在顾颉刚的日记里也有记录，如1931年5月19日顾颉刚在来青岛的日记里说，这天晚上在青岛，杨振声做东在顺兴楼宴请他，作陪的有闻一多、梁实秋、赵太侔、黄际遇和方令孺等。席散后，闻一多和方令孺又俩人一起到顾颉刚住的旅馆 “略谈”。

在《闻一多年谱》里记载，1931年7月，闻一多利用暑假把即将分娩的妻子送回武昌，对此事梁实秋在 《谈闻一多》里说，闻一多在汇泉的房子，住了不到一年，闻一多便趁着暑假时候送家眷回了湖北老家，离别了海边小屋，梁实秋说：“他为什么要把妻室孩儿送还家乡，独自留在青岛，我不知道，事实上他的家庭生活的情形，我也所知甚少……”

梁实秋说他对闻一多的家庭生活情形所知甚少，其实他在回忆里对闻一多的情感经历还是大体勾画出了轮廓：

闻一多十四岁时父母为他定亲，即高孝贞，高与闻家是姨表亲，但她文化程度不高。闻一多出国留学前，家人命他回乡成亲。闻一多回家成亲一个月后，就返回了清华园。

梁实秋说，闻一多对他的婚姻不愿多谈，他赴美留学后，曾给梁实秋写信说：“不消说得你是比我幸福的，便连沫若，他有安娜夫人，也比我幸福些。……实秋！情的生活已经完了，不用提了。以后我只想在智的方面求补足。我说我以后在艺术中消磨我的生活。”但闻一多的夫人后来给他生了五个孩子。

闻一多在美国最初是学画，在美术学院起初也很努力，但他受不了单调的素描训练，一年下来还是画石膏素描，闻一多忍受不了这种枯燥的练习，但在梁实秋看来，更重要的原因是闻一多对文学的兴趣和热情让他放弃了美术。 1923年2月15日闻一多在写给梁实秋的信里说，他在美国再住一年就回家，他日渐觉得他不应该做一个西方的画家，他觉得他现在学的绘画是为将来做一个美术批评家，“我若有所创作，定不是在纯粹的西画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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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后因学潮而离开青岛

梁实秋在回忆闻一多送家眷回湖北时，把具体的年代记错了，他写的是“十九年”，即民国十九年也就是1930年，其实应该是1931年，因为1930年的夏天闻一多才携带家眷来到青岛。但这不影响我们对他回忆闻一多的阅读：“一多送眷回乡，返校后就住学校宿舍，好像是第八校舍，是孤零零的一座楼在学校的东北方，面对着一座小小的坟山。夏夜草长，有鬼火出没。楼上有一个套房，内外两间，由一多住，楼下的套房由黄际遇（任初）住。这位黄先生比我们年长十几岁，是数学家……在青大任理学院长，也是和我们还可以谈得来的一个人，一多在这宿舍过了孤独的一年，饮食起居，都不方便，但是这一年间，他没有家累，得以全副精力从事于中国文学的研究。 ”

闻一多一个人单身在这栋小楼住了其实不到一年，在闻一多后人闻黎明编著的 《闻一多年谱》里，在记录闻一多1932年的主要事件时如此写道：

“是年春，夫人携诸子来青岛。时，方令孺讲授 《昭明文选》，遇到问题经常向先生请教，先生也教她一些写诗的方法，于是引起某些好事者的流言。先生得知，便与在该校图书馆做编辑工作的姑表亲戚林斯德商量，认为把妻子接来，流言便可不辟自灭。 ”

闻黎明说，闻一多把家眷接回来后，就把家搬至大学路一座红楼内。闻一多一家住楼上，同样也在中文系任教的游国恩住楼下。两人得以“早晚谈论《楚辞》《诗经》”。也就是说，在1932年春，闻一多就结束了单身生活，也把自己的家搬离了校园里的这栋小楼，又住到校园院墙外的大学路上。1930年夏刚来青岛时，闻一多全家也住在大学路上的一栋小楼里，但当时是住在一楼，用梁实秋的话说，当时闻一多租住大学路的小楼就在学校的斜对门，住在楼下一层，光线很暗，所以很快闻一多就搬家到了汇泉。

有时候走在大学路上，看着身边的这些小楼，偶尔会猜想，当年闻一多一家又是租住的哪一栋小楼呢？刚来青岛租住的一楼和最后租住的二楼相隔远吗？

闻一多在青岛一共住了两年，最后离开的原因和在武汉大学时一样，也是因为学潮……

文/薛原 图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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