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易与行险

前不久，王刚、张铁林、张国立担纲的话剧《断金》再次来青演出。演出共有两场，我看的是后面一场，当晚在青岛大剧院的舞台上谢幕时，三位老戏骨都有点小小的激动。王刚对所有的观众说，老王今年已经72了，两位老张，张国立65，张铁林63，加起来整200岁的三位老艺术家，能够在三年内与青岛观众两次相逢，这不是缘分吗？

《断金》是一部很传统的京味话剧，没有眼花缭乱的舞台手段，舞美设计也几乎是极简的，是真真地用一句句的台词说出了一个令人深思的故事。这个故事发生在20世纪上半叶的历史风云里，人物生活在王府井、东安市场的市井舞台上，这也就给了这部戏以独特的背景。

在王府井的井台上，三个身世各异的小伙子相遇，因听到两个巡街的老兵说到朝廷要建东安市场，他们嗅到了商机，开始合伙做买卖。

亲戚朋友合伙做买卖是古往今来的大忌，俗话说“碗有三不端”这第一条，就是亲戚朋友的碗端不得。朋友交往靠义气，生意买卖算的是利益，这是一对天生的矛盾。所以当这三兄弟在井台上捻土为香，齐颂“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时，矛盾就已经埋下了。

三兄弟的身世不同，对于万事万物的看法也就不同。摞地卖货的第一天，这种不同就显现出来了。生意没开张，贵宝就要支钱去喝茶，卖百货的小推车上，还插着一杆“代写书信”的旗子。当佟四爷来砸摊子时，三兄弟的个性也得到了完整地展现——貌似仗义的贵宝只图一时痛快，最终惹是生非；头脑活络的魏青山察言观色，想的是如何能降低损失甚至趁机多赚点；而只有不动声色的富小莲，是那个收拾残局的人。

性格即是命运，一个人在二十几岁时是什么性情，大概到老也还是那个性情。善钻营的魏青山操持着生意越做越大，一心只想票戏的贵宝，四处胡吹海嗙其实还是身无长物，居无片瓦，而富小莲呢？他仍然在代写书信。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楼塌了，都是眼见，13岁就经历从中兴到末路的他，仿佛早就知道，眼前的一切都将是泡影。

《断金》是个男人戏，但是关键的戏份却是女人的。假如苦命的秀儿没有出现，三个男人的矛盾也许不会激化。魏青山闭门不见的“娃娃亲”，怀了贵宝的孩子，却被贵宝甩给了富小莲，原因只是因为他要走一趟穴。一辈子规规矩矩的富小莲，为了这个苦命的女人，也为了自己那不靠谱却也是真性情的兄弟，居然就打算把这个麻烦扛下来了。秀儿的出现，使剧情的发展更加迅速，矛盾在秀儿自杀后彻底激化。 “连句男人话也说”的贵宝，拎着手榴弹冲进了金碧辉煌的“万盛和”。

另一个对人物塑造起到关键作用的角色也是一个女人，她是洪司令的姨太太。这位洪姨太是魏青山的地下情人，魏青山虽然自称“站着是山，倒下也是山”，但在他双目失明的晚年，给这位远在海峡对岸的情人的信中尽道出他生命中的另一面——寂寥与失落。

《断金》的卖点是上述三位明星艺术家，他们在《铁齿铜牙纪晓岚》的合作更是深入人心，有那么几年，打开电视，好多频道都在演这部剧，话剧《断金》里，三位明星艺术家也还多少有那么一点剧中的影子。但是话剧毕竟有特别的要求，要在短短两三个小时的演出中塑造出三位性格迥异的人物，浓缩出从清末到新中国的时代变迁，就需要更加高效的人物设计。 《断金》里有一个令人难忘的配角佟四爷，这位号称是前清贝勒爷的街头混混，从一开始的招摇过市，到后来靠给魏青山拉客赚口嚼谷，命运也可谓跌宕起伏。而他一登台时，对昔年的恩人尚念一份旧情，到了没落之时，又狠心陷害为求自保，角色的跨度也相当大。这位佟四爷不多的戏份里，凝结了许多时代与人性的信息，为剧情变化提供了串联与黏合，又为三位性格与命运既定的主角提供了一个可信的背景，令人难忘。

一曲人间悲欢之歌，到最后终于是落了个“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 《断金》里有着典型的传统价值取向。一辈子守着个小百货店，做着“代写书信”的富小莲，是剧中所要褒扬的人物。这个人物也完全符合传统中国的价值观。 《中庸》里说：“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徼幸。 ”这是最最传统的中国士人的价值观。三兄弟里富小莲是居易的君子，魏青山是行险的小人，贵宝则是一个人格不完整的孩子。士人的价值观看起来有点不够积极，却历来受到赞颂，在一个轰轰烈烈的年代，几乎人人都了解“富贵险中求”的含义，“徼幸侥幸”也一时间甚嚣尘上。可是，《断金》告诉我们，流水不争先，争的是滔滔不绝。

笸张彤

作家、编辑，《青岛文学》副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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