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诗、知识性与“返本”式写作

疫情期间，我正在上海隔离，收到王蒙先生的微信：“我宅在家里，看到已经发表的笑的中篇，居然被吸引得欲罢不能，居然又大动干戈，增加五万多字，若干调整，成了另一长篇版，闹得相当大发。 ”其中所说“笑的中篇”，是指发表于《人民文学》2019年第12期的中篇小说《笑的风》，“另一长篇版”则是指他的长篇小说新作《笑的风》。

王蒙曾多次自喻为“蝴蝶”，《笑的风》真正显示了“蝴蝶”的自由与潇洒，悠游与从容，其史诗性美学品格、开放的文本结构以及对时代、历史、人性等宏大命题的哲学思考,都堪称向以《红楼梦》为代表的中国小说传统的一次回望和“返本”。

《笑的风》全景式展现了新中国六十余年间社会生活的历史变迁，特别是人们思想、意识的内在变化。小说的史诗性首先表现为其宏大的时空结构。小说正面描写了上世纪50年代“大跃进”至2019年的历史，实际上隐性时间跨度更大，例如通过歌曲《四季相思》、电影《马路天使》等巧妙地把时间上溯到上世纪30年代；空间上更是从中国北方小村庄“鱼鳖村”写起，一直写到边境小镇Z城、上海、北京、西柏林、科隆、希腊、爱尔兰、匈牙利。在完全开放的时空背景上，从历史和现实的双重维度，呈现了近百年来中国社会的广阔图景。其对现代性的呈现，是在家与国、古与今、边疆与城市、中国与世界之开放式时空语境中完成的。这种时空结构，体现了作者崭新的时代意识、世界意识。

《笑的风》流露着对于现代性与发展的渴望与欢呼，也渗透着对于传统与初衷的留恋与珍惜。现代化构成了中国近一二百年来最重要的民族主题、社会主题，也是当然的文学主题。《笑的风》将中国现代化过程所引发的复杂心理和情感变化，纳于主人公傅大成的爱情和婚姻生活之中，将波澜壮阔的时代图景纳于琐碎的日常生活之流，既浓墨重彩地描绘了时代大潮的翻滚涌动，又生动细密地呈现了百姓生活的方方面面。作为一个蕴含着历史内涵和精神深度的审美形象，傅大成堪称一代知识分子的精神缩影，他与《活动变人形》中的倪吾诚完成了精神对接，他们是生活在不同时代的精神兄弟。

《笑的风》体现了王蒙新的探索和生命体验。在这部小说中，与现实生活的宏大叙事相比，王蒙更为关注的是个体的人在历史中的位置、命运、有常和无常。他是站在时间与经验铸就的人生高处，回望历史，重新思考和探讨个人、命运与时代之纠合缠绕。傅大成因一首小诗《笑的风》改变了生活轨迹，似乎是“天道无常”，然而从时代发展的角度而言，“无常”即“有常”，也就是小说反复阐明的“时代比人强”。《笑的风》超越了《青春万岁》的激越，也超越了《活动变人形》的决绝，是对历史的抚摸和吟唱，是一往情深更是回眸一笑，是万般滋味在心头更是也无风雨也无晴。得与失，悲与喜，缺憾与圆满，绝望与希望，在这部小说中都达成了新的“和解”，因为所有这一切，其实都不过是生命的固有风景。

《笑的风》还探讨了生命和人性中的悖论式境遇。悖论是生命的“无常”，是生命之偶然性，更是生命的“有常”。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那段特殊历史时期，傅大成因为与白甜美的爱情变得亲切安详，而当好日子来临的时候，他感到的却是“得而后知未得”的遗憾。他在“找到了自己”的同时，又陷入了“再也找不到原来的自己”的尴尬乃至必然的悔意。傅大成永远生活在“别处”，他的追求、困惑乃至躁动、折腾和缺憾，都不是单纯个体性、偶然性的，是面对新的生活新的可能与机遇的必然要求和探试的欲望，与人性深层相通。可以说，傅大成是一个具有哲学意味的审美符码。

《笑的风》堪称一次百科全书式的写作。英国小说理论家福斯特曾把“广博的知识”作为小说家的必备素质，读王蒙的小说，如行山阴道中，时时会被各种新奇的知识、见闻、说法、议论所吸引。在中国古代小说传统中，知识被视为小说艺术的构成要素之一，如《红楼梦》《金瓶梅》等都有大量知识性叙述。在小说的知识性取向越来越淡薄的今天，王蒙的小说返归了小说“广闻见”“资考证”的知识性传统，在当代作家中独树一帜。知识性构成了《笑的风》百科全书式写作的显在表征。从飞机起落架到英国“三枪”牌自行车，从美食到荷兰“飞利浦”电视机，从“病”到女人的“乖谬”，连同古今中外诗词歌赋、名言典籍、掌故段子等知识性叙述和联想、辞典式旁征博引等，构成了这部小说独特的知识谱系。事实上，所有这些都不是可有可无的，例如电影《小街》主题曲、李谷一的《乡恋》，还有《哈萨克圆舞曲》、舒曼的《梦幻曲》不但丰富了小说的审美质素、审美体验，而且强化了小说的时代感、现代感。关于舒曼、勃拉姆斯、贝多芬以及柴可夫斯基的音乐知识，在小说审美功能方面起到了添情趣、调节奏、扩空间的作用，极大提升了小说的审美品格。这类开放式小说写法，突破了传统小说僵硬的艺术规范，重塑了小说文体的丰富性、开放性，既是小说艺术的“返本”，也拓展了小说的艺术观念，更是对当代小说文体的解放。

对于一位智者和充满激情的作家而言，时间也许并不仅仅是无情的“杀手”，同时还是伟大的“造物主”。 《笑的风》自始至终都闪耀着单纯、清明和诗意的光辉，具有超越现实的力量。正是这种力量，赋予了王蒙小说更纯粹更持久的艺术魅力。

作者简介：温奉桥，中国海洋大学王蒙文学研究所所长、教授、博士生导师。青岛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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