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2年夏，曾打算在青岛长期任教的闻一多，满怀委屈和伤心，从青岛站踏上火车。随着车站钟楼越来越远，他的身影从此淡出青岛。上年底发生在这座车站的学潮，是闻一多离

闻一多■ 名人与山东

□ 于建勇

“四月中旬，绮丽的日本樱花开得像天河，十里长的两行樱花，蜿蜒在山道上，你在树下走，一举首只见樱花绣成的云天。樱花落了，地下铺好一条花蹊。接着海棠花又点亮了，还有踯躅在山坡下的‘山踯躅’，丁香、红端木，天天在染织这一大张地毯；往山后深林里走去，每天你会寻见一条新路，每一条小路中不知是谁创制的天地。

到夏季来，青岛几乎是天堂了……”

这篇题为《青岛》的优美散文，作者就是著名诗人闻一多。

闻一多（1899年－1946年），字友三，湖北省浠水县人。1930年9月，应国立青岛大学（以下简称青岛大学）校长杨振声邀请，出任文学院院长兼国文系主任。在这里，他写下了一生中仅有的一篇即景抒情散文：《青岛》。

可两年后，对青岛情有独钟的闻一多，却选择了黯然离开。

1932年夏，闻一多和他的助教、得意弟子陈梦家辞职，取道胶济铁路告别青岛。他们从青岛站上的火车，而上年底发生在这里的学生乘火车南下请愿，也是闻一多离开的原因之一。

闻一多长孙、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闻黎明说：“闻一多本来是打算长期在国立青岛大学待下去的，但他只在这里生活了两年就离开了，这是因为时局动乱，他不能够适应这样的环境。闻一多在青岛的两年里，先后发生了三次学潮，而闻一多一直是学生重点反对的对象。”

一个神秘的报警电话

让闻一多上了“黑名单”

第一次学潮发生在青岛大学首次开学不久。1930年11月，校方进行甄别大一新生考试，教务长张道藩发现不少学生使用假文凭报考，按学校规定，勒令他们离校，引起部分学生不满。

12月4日，部分学生发起反甄别罢课活动。学生分成两派，一派成立护校团，拥护学校决定，反对罢课学生停课；一派罢课成立纠察队，反对学校当局处罚“假文凭报考”。两派在楼梯发生争执。

这场发生在楼梯的争执，王端阳在《父亲王林在国立青岛大学》一文中作了形象描述。

王林是外文系学生。此前在北平今是中学就读，因组织罢课被学校开除，所以他的中学文凭也很可疑。他对这次罢课很坚决，担任纠察队副队长。与王林不同，同为学生的臧克家主张复课。臧克家入青岛大学时，作文仅写了三句，闻一多就给了98分。闻一多反对罢课，看来臧克家是站闻一多这边的。

王林当时并不认识臧克家，在罢课的第二天，双方在西教室楼北门的楼梯口狭路相逢，因观点分歧争吵起来。争吵声越来越大，惊动了教务长张道藩。张道藩一听，立刻让人打电话叫警察保安队来。保安队总队部近在咫尺，一呼即到。王林一看不妙，撒腿跑掉了。

有意思的是，当年针锋相对的王林和臧克家，后来都投向了一个共同阵营——中国共产党，而且都成了作家。

《国立青岛大学校史》记载：“12月4日，学校发生了一场全校性的反甄别罢课斗争。校长杨振声主持开校务会议。出席会议的有张道藩、闻一多、黄际遇、梁实秋、赵太侔、谭葆慎、谭天凯、杜光埙、陈命凡等。会议讨论了学生以自治会名义宣布罢课的问题，并宣布学生自治会为非法组织，要求学生立即复课。5日，学校又召开校务会议，决定开除用假文凭报考的13名同学（另有8名已自请退学）。对罢课中的主要成员开除学籍。结果，共有38名学生被校方除名。”

因校史写得过于简略，致使许多人心中有个大大的疑惑：这个把警察叫来的电话是谁打的呢？

这件事连闻一多长孙闻黎明都很疑惑：“那天，不知谁打了电话把警察叫来，用武力驱逐了占楼的学生。后来，曾任青岛大学教务长的张道藩说这个电话是闻一多打的，于是更加加深了学生对闻一多的不满，视其为‘法西斯分子’。”

闻一多从此上了罢课学生的“黑名单”。

一场索车南下的请愿

让杨振声陷入两难境地

第二次学潮爆发于1931年，九一八事变前后。这次学潮直接冲击了青岛火车站。

九·一八事变后，南京国民政府不敢以武力抵抗，欲通过外交途径“专依国联”迫使日本撤兵，却无济于事。同时，由于政府内部纠纷不断，引起广大民众强烈不满。许多学生纷纷罢课、组团，赴南京请愿，要求国民政府举兵抗日。

受此影响，青岛大学也积极行动起来。据时任中共山东省委书记胡允恭回忆：“当时省委机关主要还在青岛，尚未完全迁到济南……根据省委部署，青岛大学学生行动较快，我们党提出了罢课要车到南京请愿及其他一切政治口号，经过接近我们的群众透露到全体学生中去，在全校大体一致通过。”

胡允恭所说的“接近我们的群众”，就是当时学校的进步青年俞启威（黄敬）、杨翼心（杨希文）、王弢（王林）等。

王弢，就是前面提到的王林，当时并没被校方开除。王端阳在《父亲王林在国立青岛大学》一文说：“漏网的原因，一是开学不久，互相不大熟悉；二是王林当时的姓名是‘王弢’，护校团的人不认识这个古字。”

王林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身份，早在北平今是中学就读时，就是该校团支部书记。那次罢课后，和青岛地下党接上了关系。1931年春，转为党员。不久，中共青岛大学支部成立，王林任书记。

因王林与俞启威是好友，故而进行任何秘密的革命活动，他都拉着俞启威一起干。俞启威也非常积极，在每次活动中，都是活跃分子。组织第二次学潮，就是他们的成功之作。

据《中共青岛地方史》第一卷记载：“10月1日晚，经党支部发动，青大学生在该校大礼堂成立‘反日救国会’，选出15人组成执行委员会，校长杨振声和几个教员也被选为执委。反日救国会成立后，即日通电全国，要求国民党政府停止内战，集中实力，一致对外。”

中共青大支部也发动学生向反日救国会提出“赴南京请愿”的主张。这一主张“立即打动了学生的心，大多数同学要求立刻召开大会，通过赴南京请愿的决议。反日救国会执委会及时开会讨论，绝大多数执委同意把它交由全体学生教职员大会讨论决定。杨振声在会上一再劝阻，但因多数执委通过，只得屈从。”

11月30日，反日救国会在该校大礼堂举行大会，全校200多名学生和近百名教职员工出席了大会。会上，学生和学校当局展开激烈辩论。关于这场辩论，据王端阳在《父亲王林在国立青岛大学》中描述，开会那天，校长杨振声提前来到了会场。他讲话时，谈了自己在五四时代怎样激进，怎样爱国，继而口气一转说道：“青岛环境特殊，时代今非昔比，因此你们要爱国，不能超出学校的范围。”

这期间，南京国民政府教育部多次下达训令，以“学生均应安心学习”为由，不准“来京请愿”，并饬令“各厅局长及各校校长切实负责制止”。杨振声自然要抓好落实。

杨振声的话音刚落，就遭到学生反驳，梁实秋起来救驾，也无济于事，于是声明退席，杨振声也随之退出了会场。

随后，学生们一致通过了罢课和响应上海同学赴南京请愿的决议，当场签名，组织了179人的青岛大学学生请愿团。“同时决定文、理、教育三个学院各自组成一个中队，分别推举许星园、俞启威、李仲翔为中队长，杨翼心、魏少剑为请愿队的领队。”（《中共青岛地方史》第一卷）

“青岛女中和铁路中学的广大学生，原计划和青大学生共同行动，但在进行组织时，受到地方当局的破坏。铁路中学的学生都是铁路职工子弟，（胶济）铁路管理局通知学生家长要严加管束，不准参加抗日活动、学生组织和请愿团，否则追究家长责任，情节严重的，家长要受开除处分。重压之下，铁路中学的学生参加请愿的活动夭折，青岛女中学生也未能成行。”（同上）

杨振声自认没能执行上峰指示，12月7日提出辞职。闻一多很同情朋友的处境，对学生们擅自离校表示“期期以为不可”。当校方召开校务会议决定开除为首的学生时，闻一多慷慨陈词，认为这是“挥泪斩马谡，不得不尔”。梁实秋深表赞同。

不过这个决议后来并未执行。请愿学生回到学校之后，学校只贴出一张给领队人杨翼心和集合出发时打铃的学生谢冶英各记过一次的布告。

得知校务会上“斩马谡”之说，学生与闻一多、梁实秋结怨更深。

12月17日，蒋介石致电刚上任的青岛市市长沈鸿烈，令他“转饬学生，求学救国各尽其责，勿越法规”。

迫于压力，杨振声向教育部提出辞职。

教育部复电挽留，杨振声辞职未准。

杨振声没有想到，更大的麻烦还在后头。

一纸荒唐的《驱闻宣言》，

让闻一多心灰意冷作别青岛

1932年春天，青岛大学根据教育部的指令，出台了新修改的《国立青岛大学学则》，规定“学生全学程有三种不及格或必修学程两种不及格者令其退学”。

6月中旬，在一些进步学生组织下，各系选出代表，成立了非常学生自治会。16日，自治会根据学生们的意见，向校方提出多项要求，包括取消《学则》中的学分淘汰制，恢复以前的规定，取消学生的住宿费，图书馆学术公开等。这些要求均遭拒绝。22日，全校学生一致通过了集体罢课的决议。

23日，本应是期终考试的日子。校务会议决定，考试照常进行。学生们坚决抵制。学校宣布提前放暑假，开学后再考，同时开除了钟朗华、曹高龄等9名非常学生自治会常委。

非常学生自治会开始调转枪口，将矛头指向个人。支持校方决定的闻一多，成了斗争的目标之一。

6月25日，非常学生自治会发表了《驱闻宣言》。语言非常不敬，近乎谩骂，说闻一多是“准法西斯蒂主义者”“不学无术的学痞”。

梁实秋无可奈何地说：“‘不学无术’四个字可以加在一多身上，真是不可思议。这大概就是所谓‘标语’的妙用吧。”

《驱闻宣言》要求“为了学校前途打算，为整个的教育打算”，必须将闻一多驱逐出学校。

后来，学生们还在黑板上画了一只乌龟和一只兔子，标题是“闻一多与梁实秋”，旁边还配有一首打油诗：“闻一多，闻一多，你一个月拿四百多，一堂课五十分钟，禁得住你呵几呵？”

原来，闻一多在为学生讲授《离骚》时，总喜欢这样开头：“痛饮酒，熟读《离骚》，方可为真名士。”讲到妙处，还会独自哈哈大笑。没想到这也成了学生们讽刺挖苦的目标。

闻一多见状哭笑不得，指着黑板上的乌龟和兔子严肃地问梁实秋：“哪一只是我？”梁实秋神态庄重地回答：“任你选择。”

言罢，二人相视苦笑。

青年诗人陈梦家也躺着中枪。他参加完上海“一·二八”淞沪抗战后，来到青岛，经闻一多推荐，做了闻一多的助教。这也成了学生们攻击的对象，说闻一多任用私人，培植党派力量。

闻一多感到很委屈，也很失望，遂提出辞职。

罢课学生仍不罢休，坚请学校恢复旧有学则，取消学分淘汰制等决定，表示不达目的就全体请求休学一年。学生代表要求杨振声出面会见，遭到拒绝。学生请秘书长转告校长，限次日午前正式答复。

校方也很强硬，次日中午贴出布告，批准201名学生休学一年。

学生们傻了。要挟不成，反掉到自己挖的坑里，更加恼怒。

6月28日，非常学生自治会发表《国立青大全体学生否认杨振声校长并驱逐赵畸梁实秋宣言》，否定学校对学生的一切处置，否定杨振声为校长，要求“一并驱逐”教务长赵畸（赵太侔）、图书馆长梁实秋。

7月3日，国民政府教育部电令解散青岛大学，重新成立国立山东大学。为国立青岛大学的创办立下汗马功劳的杨振声黯然辞职。闻一多也心灰意冷，1932年夏，离开青岛，回到了阔别十年的清华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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