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古诗,仿佛就是泛黄的纸页,皓首穷经的书生、扑面的霉气潮气。其实,古典的东西,自有谐趣。比如,在没有照相技术的年代,诗里,记录着父亲的身影。穿越历史的烟尘,蓦然发现,原来,有这样一份爱,沉潜在卷帙浩繁的史集中。原来,当今父亲们的期冀和失落,和千百年前,并无二致。
然而,此时,当我要写一写自己的父亲,百转千回,仍是怯怯地回避;骨肉至亲间仿佛有本能的羞涩,对那些绵密的岁月和深刻的感情,一时词穷。
父亲,不只是一个身份,更是一种信仰、一种理想,对于女孩子来说,尤其如此。我的父亲是自律甚严的人。三十岁时,决定戒烟,立即戒掉,不曾反复。四十岁时,决定塑身,体重便从此恒定。我想,当年打动妈妈的,正是他这份清醒地知道自己要什么,并敢于选择、勇于承担的男子气概吧。当他们决定携手时,不曾纠结于房、车等物质条件,不曾契约式地探讨双方父母的赡养、不曾计较对家庭付出的多寡;在时代的洪流中,无论顺境还是逆境,他们始终相互扶持、并肩向前。除了爱,还有暗香浮动的欣赏、惺惺相惜的默契以及肝胆相照的义气。
父亲是不擅长在现实中表述情感的人。时下热门的观点说:高质量的陪伴,是对孩子最好的爱。那么,我便得到了太多太多的爱。在素质教育还未普及的时代,在当时连书写用具都不容易买到的小城;他给我找老师,给我挑笔墨、宣纸,选字帖;走遍了老街,只为寻一方心仪的石砚。窗明几净、翰墨飘香,他陪着我学写字。冬天窗外白雪皑皑、室内插瓶的红梅飘香,静默地临帖,满心都是喜悦;夏夜月色溶溶,伴着夜来香的馥郁香气,写累了,就趴在米色的纸上小憩。记得一次为了参加硬笔书法比赛,我练了两百多遍,父亲就用红铅笔画了两百多张方格。最后,我实在不耐烦,把邮购的字帖扔出好远,他却好脾气地给我揉着发酸的手。
父亲从来不认为我会有什么出息,这点在如今看来颇有远见。没有一双忧虑的沉重的眼神在后面坠着,我得以轻快地度过整个少年时代。在没有电脑、手机,没有微信、QQ这类即时通讯,更不知旅行社为何物的年代,他带着妈妈和我,用一本纸质的地图册,背着胶片相机,走遍了大半个中国。一张一张地翻阅相册,北京、江浙、大连、青岛……时光的气息,从遥远处迤逦而来,我瞬间被还原成那个饱受宠溺的女儿。这一点,在后来我自己的育儿历程中,想来几乎不可思议;工作日程全满,始终忙得焦头烂额、动辄怒气冲冲。我不知当时的父亲,是如何能够在繁忙的工作中匀出时间陪伴孩子成长,又如何能够始终对生活葆有温煦的微笑。
那一段时间,似乎全世界的寒冷都朝我压过来,因琐事增多的摩擦,父亲渐渐待我不同从前。无论我说什么,他总是能驾轻就熟地偏离我的本意;每每言语不和,彼此生闷气。他原是对这世界十分有爱的人,撑得起世事沧桑,也装得下柔软绵长。我种在阳台上的金银花、拎回的瘦弱的流浪猫,结识的孤独的老人,都能牵动他心底的柔情,果断地伸出援手。此刻,他的兴趣开始向“奶爷”转化,当他接过小小的粉团子,承担了几乎全部照顾幼子的责任时,我是感激的。哪有什么平白的岁月静好,一切的一切,不过因有父亲替我负重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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