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味 青春味 阿占

1990年代的苏州，我的青春与河与街并行。河道一侧是平行的小街，另一侧是临水而筑的民居。有河无街的地方也很多，空间逼仄紧凑，一条跨河廊桥连接着水巷两边的生活。

河埠头凸现在石驳岸之外，一边或两边，向下铺出“踏步”，直到水中。水是城里的细水，乌篷船却能游刃自如，悟性不输那些潜行的鱼。黝黑干瘦但力气很大的男人抒情地撑着船篙，水纹波动的刹那，他便和半船的蔬菜粮食在水路上前行了数步。船的另一头，是水蓝土布衫、蓝地白花头巾的女人。男人女人来自郊区，种水稻，养水鸭，农闲时撑船进城做做小生意贴补家用。

到大学报道的当天下午，我就依照逯耀东在《寒夜客来》中所写，一路打听着，寻到仓米巷附近的“朱鸿兴”，以陌生的姿势坐定，点了一客蟹粉小笼和一碗二两的爆鳝面，作为自己到达苏州的隆重仪式，我吃得此起彼伏，颇具声色。“朱鸿兴”是民国时期的老字号，面之讲究，足以让面食为主的北方人脸红，盛在大海碗里，如木梳梳成似的，初一见，我竟起了无从下筷的谨慎。后来才知道，“朱宏兴”的面最计较火候，入锅后涌一下，加冷水，再涌就要捞出，用抓篱捞拨成形，还须朝空中掼两掼。

苏州人真瘦，全民皆美食，城里却搜罗不出几个胖子。一到晚上，校门口支满了各种小吃摊，摊贩们干活儿麻利，至少表面上看不出卫生差池。吃得最多的是酱爆螺丝，因为便宜，男生们请得起，还因为耐吃，两盘就可以咋嘬掉整整一晚的寂寞时光。还有一种桂花小圆子，食指肚大小的糯米团，实心儿，煮熟了混入红豆熬制的羹里，撒上一把干桂花，滑糯、甜润、滋补，冬天的潮冷之中，老板常常会对她的女人喊：给同学多加些红糖。

苏州民风绵软，日脚过得精细，祖祖辈辈的味蕾都很任性。睡在我上铺的皇甫菊含是地道的苏州姑娘，熄灯后的卧谈会，她最爱炫耀苏州美食。据说，在她读小学之前，苏州城里有一种沿街叫卖的“骆驼担”，窄巷、集市上都可以碰到。春日午后，刚睡过午觉的小孩子听到“笃笃笃，卖糖粥”的叫卖声，就会缠着大人去买一碗解馋。冬日深夜，寒风吹来木炭燃烧的烟火味道，骆驼担炉膛里的红光暖了夜归人的心，待热气腾腾的小馄饨下肚，才算为一天的奔波洗了尘土。从皇甫姑娘的嘴里，我得知“骆驼担”专卖各种时令——冬春之间卖糯米糍团夹油条；春天卖腌金花菜、黄莲头；夏天卖定胜糕、扁豆糕、豆沙糕；秋天卖烘山芋、烤白果、铜锅菱、线切热藕、刨皮甘蔗。等等等等。

我枕着我的口水睡着了。

醒来之后，第一个念头便是尽快交一个男朋友，好让他陪着我胡吃海吃，神吃妙吃。他必须是资深苏州土著，他必须要比那些男生有钱，不然，元大昌的油鸡、稻香村的枫鱼、松鹤楼的卤鸭、陆稿荐的酱汁方肉……怎能吃得起！

记忆中的苏州没有一缕阳光。丝绒苔藓如苏绣一般，绣在窗楣上，绣在河埠头，绣在巷子拐弯处。天堂似乎就是这样吧？岚霭环绕，水汽漭漭，其间你来我往，人们幸福，却惆怅。历史上商贾高官的宅院，动辄几进几出，前门开在这条街，后门开在那条街。按照一般的格式，大门进来是门厅，再过来是轿厅，然后是正院，从正院沿中轴线依次渐进的是客厅、花厅、大厅、后厅、后花园。别城的砖雕门楼都是朝外的，用以向外人炫耀财富和工艺，只有苏州将精美雕刻的那一面朝向里面，这种低调的奢华暗合了苏州的仕隐文化。

1994年，我的大学毕业与苏州老城改造相互重叠。水里深宅一夜瓦解。空中飞扬着陈年尘土，好多人得了病毒性感冒。老人死了不少。包括80年前，苏州最大的书场里，在书台两侧高悬的木牌中，频频出现的“秋柏芝”们。伊的生命就是一场珍珠落地般的评弹，风情万种的细眉稀疏到了最后。根据记载，苏州评弹的鼎盛时期在19世纪30年代，当时，苏州城里大小书场49个，稍微上点档次的茶馆里也有琵琶声。

1994年夏天，我踩着散落满城的绵软，穿过废墟，悲壮地扑向未来。从此，苏州只在青春的悼词中出现。那些标志性的美物恩物，园林、评弹、丝绸、苏帮菜，最让我放不下的就是最后一种——同样一条鱼，红烧、白烧、清炖、白笃，烹调成冷盆菜，或者仅仅制作一道汤，鱼头、鱼尾、鱼身分开可翻出种种菜肴。一碗面，有紧汤、宽汤、冷拌、热炒及软、硬、烂各种讲究，更不消说浇头的秘密了。

阿占，著有《青岛蓝调》三部曲、《私聊》《乱房间》《一打风花雪月》等多部文学作品。多次推出个人画展，并为多本华语畅销书插画。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现居青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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