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美娟
奶奶活着的时候曾经一本正经地跟我说:“记住了啊,以后咱找婆家,千万不要找‘西边儿的’。那是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山上草都不长。”
那时候,我还从来没有去过所谓的“西边儿”,九旬高龄的奶奶也从来没有去过。
所谓“西边儿的”,是老胶南许多人对西部乡镇人的统一称谓。20多年以前,老胶南从地域和经济上很明显地分为东部乡镇和西部乡镇。东部乡镇靠着大海,经济比较发达。西部乡镇据说一片土地丘陵,贫穷落后而且交通极度不方便。后来我才知道,其实,“西边儿”同样有山有海有平川。生活在东部乡镇的人们总是不由自主地称西部乡镇的人为“西边儿的”。这种很不礼貌的称谓里,绝对是带着一种地域和经济等条件对比的优越感的。
记得我们村里曾经娶过几个“西边儿的”媳妇儿。没有人知道她们具体是哪个乡镇哪个村庄的。我们村几个小伙子,家里条件不太好,又不乐意打光棍儿,实在没有办法,才到“西边儿”去结了这么几门亲事。“西边儿的”媳妇儿,说话总是带着和我们不一样的浓重的乡音,这一度成为村里老百姓茶余饭后的笑料。
可是,我找的婆婆家偏偏就是“西边儿的”!婆婆家是过去的老胶南市(现在的青岛西海岸新区)一个西部乡镇里的偏僻村庄,乡镇偏远却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张家楼。年轻的时候,总以为爱情就是婚姻,爱情可以当饭吃。所以长辈们的叮嘱自然也成为耳旁风。
第一次去婆婆家是2003年的国庆假期,虽然只有不到五十公里的路程,却花了两个小时倒了两次公共汽车,再徒步走半个小时。走进村子里,许多男人蹲在大街上抽烟,许多女人竟然也跟男人一样,指头缝里夹着一根土烟卷儿,在大街上喷云吐雾。我看到的,不仅仅是贫穷和落后,还有愚昧。那个村庄很大,村里一排排低矮破旧的房子在大街上罗列着。婆婆家四间老房子,同样又矮又破,竟然还是土坯打造的。院子里迈不开脚,婆婆养的几只鸡在院子里飞过来跑过去,地面上的鸡屎这儿一堆那儿一堆。听着未来的公婆满含风情的乡音,虽然我之前做了自以为很充足的思想准备,但是心里依然很不是滋味。婚事定下来的时候,奶奶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用红纸包了八百块钱给我压箱底。八百块钱,那时候比我一个月的工资还多。
结婚之后,我终于对奶奶的叮嘱有了深刻的体会。虽然同在农村,我娘家的经济条件也不是很宽裕,但是父母在20世纪90年代初,就翻盖起了五间大瓦房。我们结婚的时代,东部乡镇家长们一般都是趁着操办儿女婚姻大事的时候,新盖或者翻盖房子,亮亮堂堂地娶媳妇儿。婆婆家自然没有这么做,因为穷,没钱。我们就在老家的四间破旧屋子里举办了婚礼,结婚的第三天就只能搬到厢房去住,厢房里寒冷潮湿,第二天起床,新婚被子上面竟然凝结了一层湿漉漉的冰冷的水汽。结婚头一年回老家过年,公公婆婆一分钱的压岁钱都没有拿出来。按照当地的风俗,公公婆婆应该给新进门的儿媳妇很厚实的问好钱的。当然,我在乎的,不是钱。
家里穷,但是公婆嗜好喝茶,宁可不吃饭,不能不喝茶。他们喝的茶,是从附近集市上买的,几块钱一斤。他们不叫茶,叫叶子。早晨起床第一件事,烧开水冲叶子喝。结婚之后好几年,我们都给公婆买上一点茶叶。我对老公说,过年就给老人买好点儿的茶叶喝吧?我买的茶叶三四十块钱一斤,当时算比较好的茶叶了。公公婆婆泡这个茶叶喝的时候,神情是陶醉的。
公婆家里有几亩薄地。每到农忙季节,我们回老家帮着收种。其实我在娘家很少干农活。在婆婆家,我竟然成为了春种秋收的一大主力。在汗流浃背望不到地头儿的农田里,偶尔想想公公婆婆以后的生活,除了年迈和贫穷,一无所有。我顿时迷茫了。我为什么就那么天真地不听奶奶的话呢?
后来,公公婆婆的年纪大了,土地也耕种不了。我们又不可能抛开工作天天回家帮着打理那几亩黄土薄地。一家子人都很犯难。赶巧儿,村委会的大喇叭在村子上空敞亮地吆喝:“乡镇政府帮着咱们西部的老百姓脱贫攻坚,根据咱们村的土地资源优势,引进了蓝莓种植的新型农业大项目,村里的一部分土地即将被征用建设蓝莓大棚,大力发展新农村特色产业,希望大家伙儿踊跃支持!”谢天谢地,公婆的几亩土地在规划范围。公公婆婆没有一点犹豫就在合同本本上摁上了鲜红的指印。土地以租赁的形式征用,每年每亩土地都有好几百块流转费,而且每年都有涨幅。第一年公公婆婆领到了几千块钱的现金,在他们眼里,那的确是一笔很可观的收入。那一年开始,我在公婆家过年的时候,可以领到压岁钱了。虽然不多,但是我的心里洋溢了满满的幸福。
村里的几十座蓝莓大棚很快热火朝天地盖起来了,成为这个偏僻贫穷的村庄里一道亮丽的风景。听说村里许多人都进蓝莓大棚上班赚工资了。闲不住的公公已经六十多岁了,也积极报名到蓝莓大棚里做了一名勤劳的老工人,每个月都有一定的收入,逢年过节还有福利呢。老爷子脸上深刻沧桑的皱纹笑成了一朵朵开心的花儿。蓝莓丰收的时候,公公工作的大棚,每人发了一盒晶莹剔透的蓝莓。公公婆婆不舍得吃,非等着我们回了老家一块尝尝这个新鲜的玩意儿。尽管我不是第一次吃蓝莓,但那是我吃得很甜的一次。我从那一盒带着一层可爱的白霜的新鲜蓝果果里,看到了农民们对于创造美好生活的殷殷期盼和向往,品尝到了老百姓们幸福甜美的生活味道。
不知道什么时候,村里一排排低矮的老房子换成了一栋栋红砖大瓦房。村里的土路全部变成了干净整齐的水泥马路。村里到镇里到市里都通上了公交车。村东头还建设了青岛十三号线的地铁站点,村里的老百姓可以跟城里人一样,乘着地铁去县城了。大街上抽烟的女人忽然就很少见了。村里新建了三层的社区服务中心,修建了文化娱乐小广场。大人孩子在忙碌了一天之后,到小广场上散步,跳广场舞,欢声笑语一片片飞扬。
天时地利人和,过去的老胶南市成为了今天的青岛西海岸新区。在乡镇政府的大力扶持下,周围的新型现代化农场因地制宜一家一家地发展起来。他们大搞绿色蔬菜瓜果种植和生态猪牛鸡羊养殖,开发现代农村旅游产业,特色采摘和农家乐吸引了一拨儿又一拨儿的城里人。秋天的时候,我们特意顺路去了小镇上颇具名气和颜值的万亩红枫林赏秋。正是红叶好时节,一片片红红火火的枫叶染红了半边天空,这片美丽的红枫林点亮了整个西海岸新区的秋季。如果奶奶还在,我一定会陪着她老人家一起来这里赏枫叶。“西边儿的”,风景也很美!听说张家楼镇还建设了一个全国闻名的达尼画家村,山青水美的田园好风光,吸引着无数绘画人才从全国各地慕名而来,独具特色的文化旅游产业发展得风生水起。村里几乎每个人都会舞文弄墨画画创作,油画作品走出国门走向了全世界。我很期待有一天可以走进那一座充满艺术气息的村庄。
“西边儿的”老百姓们,腰杆子终于可以挺起来了。“西边儿的”姑娘们,嫁到哪里也不用低眉顺眼地过日子了。初中同学聚会有人笑话我:“亲娘来,你现在说个话儿,怎么满嘴都是‘西边儿’腔啊?”说完我们相视哈哈大笑。什么“东边儿的”“西边儿的”,地域或者经济上的歧视和差别早已经烟消云散了。
多年前我曾经最犯愁的事情也有了结果,公公婆婆都入了农村的养老保险,俩人一个月有两千多块钱的收入。生活有了最基本的保障,老人们的日子终于过得舒坦了。公公婆婆现在喝的叶子,有绿茶有红茶还有黑茶,许多茶叶,好像我都叫不上名字了。喝茶,不再是庄户人的一种矫情,而是一种情怀,一种对于劳动和智慧创造的幸福生活的美好的期待。
产业兴旺,生态宜居,乡风文明,生活富裕,这是许多年以前老胶南市“西边儿的”无数贫苦农民们心中期盼已久的梦想,这也是今天青岛西海岸新区西部乡镇老百姓们广阔而生机勃发的乡村生活的新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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