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玄黄一“闪念”

本周六下午，去1912东西街的大地美术馆参加“闪念：黄震——2019艺术个展”开幕式。

在黄山路与怀宁路交口，东西各有一座雕塑。西面的是一头镂空的金骆驼；东边的是一团黑色的混沌——姑且这么说，即便银光闪亮的不锈钢底座标记着“LEVITATION，HUANGZHEN”，第一次目击，你也未必愿意称之为雕塑。

骆驼在午后春光里徜徉，工艺精湛，金光灿烂，是直观且美观的商业图腾；它的对峙者则古树一样虬结开裂，陨石一样不规则凹陷，黑洞一样吸收任何辐射。混沌、粗粝、丑陋、雄浑、爆裂、痛苦，像是一个黑色的炸雷，或是一道泄露生命天机的“闪念”。1912东西街红男绿女潮汐一样涌来泄去，谁的角膜都无法回避这团“LEVITATION”的冲撞和磨砺。我想，从传统大众审美与现代艺术气质两方面来说，如果没有这道“闪念”的映衬、平衡与交锋纠缠，金骆驼很容易让人联想起丝绸之路上的某个人造景点，1912时尚街区的文化风味也会寡淡不少。

黄震以青岛海滨大型城雕《五月的风》名世，许多作品已经成为城市的地标和名片，他还作过视觉惊悚的行为艺术，近年来更是倾心绘画，成就斐然。但是，对于住在1912街区附近的我来说，感悟最深的，恐怕还是这座时不时不期而遇，迎面撞击的“LEVITATION”。遛狗、购物、吃饭、喝咖啡、看电影、看展览，每一次经过，似乎都有不同的感觉和领悟。

“LEVITATION”，对应的中文是“悬虚”“悬空”“悬浮”等等，英文语义的隔膜、疏离和不确定性，显然更适合这个雕塑的混沌气质。开始我觉得那团半人半神，半疯半癫的“悬虚”在呐喊、沉吟、哭泣。“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千字文》）；“三月癸酉，大雨震电”（《春秋》）；“乳虎啸谷，百兽震惶”（梁启超《少年中国说》）；“天地在积水之中，州在大瀛海中，中国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岛者？”（苏轼《在儋耳书》）

后来我觉得它像一个人或是一群人的精神肖像——黄帝蚩尤、诸子百家、专诸聂政要离荆轲、陈胜吴广、移山愚公、“弹琴复长啸”的魏晋名士，当年黄震在久留米美术馆做行为艺术卖烤红薯的憨厚而贪婪的小贩（一个要卖15元）——事实上，越来越像作者黄震的自画像。

据说夫妻相处时间长了，性情、气质，甚至相貌都有相互靠近的趋势，那么，黄震和他作品也越来越接近，更确切地说，是艺术与生命的相互渗透和彼此置换。本次展览学术主持艺术家陈宇飞说，“黄震的体魄不属于强壮高大的肌肉型男，脸部时常流落出迟缓和负重的痕迹，但是他内在爆发力充足，做事凭着一股狠劲和热血。这个特征一方面体现在他能够驾驭巨大体量的雕塑作品；另一方面也能够从他的绘画的线条或笔触中看出深邃的锋芒。换句话说，他是用生命体验和生命直觉在从事艺术生产，在这里较少看到观念、策略、设计和修辞。”

黄震16岁的时候，谎报了两岁才得以参军走出了贫困的乡村，然后在工厂打工，北漂，做过服务员卖过盒饭，在韩美林工作室呆了两年，始终没有泯灭且不断积蓄的艺术能量终于在中国城市化的历史转型与大地震动中，找到了爆发的机会，一发而不可收。

本次展览的策展人祝凤鸣说，“黄震绘画，重主观感受，依赖本能、直觉与灵光，画风猛烈，气韵充溢，画面夸张、变形乃至怪诞，深具表现主义色彩。黄震这些词语断裂、戛然而止的画作，往往给人一种迎面而来的陌生力量，一种向死而生的迎头痛击之感，或者令人处于此彼二岸茫茫不辨的灵虚幻境。就整个西方现代艺术而言，重直觉与灵念，推崇无意识和本能，的确有着悠久传统，也诞生过无数强力型艺术家。黄震绘画无疑属于这一现代主义谱系。”——解读的是黄震的绘画，其实也刻画了黄震的艺术风格与创造灵魂。

“无意识的灵光乍现，有时才是精神的真正实际。”——这也正是祝凤鸣将黄震的首次个展命名为“闪念”的原因吧。

“泥巴的土腥气，就是诗意的内核。这个东西很腥，是我记忆的味道。确实是这样，我的生命是从这来的。”黄震出生草根，长在贫瘠的岩土沙地，从小到大特别没有安全感，像从一条黑暗的隧道一样爬出来。“生命就是一次次的塌陷，我们别无依靠，只能塌陷在自己的怀中。我努力让自己更强大，因为我恐惧，我要抗拒，我要经得起生命的塌陷。”

对强大的生命来说，每一次塌陷就是一次灌溉和发育，前提是没有被吞噬——为什么在极端弱小的时候还能够承受——黄震将其归结为宿命，但也绝不仅仅是宿命。我想，铁塔和永动机一样的西西弗斯，他的内心也一定和蚌壳里的嫩肉一样柔软、纤细，敏感吧。周而复始滚动巨石，是服从命运，也是挑战命运，但最后支撑他的可能只是气若游丝却决不放弃的一分一秒、咬牙切齿的一点点小努力。

二十年前掀起中国城雕“五月的风”的黄震说，“要靠一点点小努力维护一屋之欢，还要靠一点点小把戏维护江湖之欢。我的小努力和小把戏都在本月十六号举办的个展中为大家呈现。”

凌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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