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场的艺术

电视剧《大宅门》很火的时候，我不看电视已经多年。只是听说《大宅门》收视率极高。期间串门访客，常见主人被《大宅门》吸引着，一心两用地搭话；我也就在这时，顺便看上两眼，等于没看。我就是这样一位话剧《大宅门》的看客。没有条条框框，没有比较，没有成见，全新面貌地欣赏。据说为把七十多集的电视剧《大宅门》浓缩成两个半小时的话剧，编剧和导演三年五易其稿，难度之大、用功之苦可想而知。

与电影、电视相比，话剧对我有种特别的魅力。这当然跟话剧的特性有关——它的真，它的戏，它的在场感，它的真功夫，它的娱乐性。就像听音乐，现场与录音截然不同。

话剧发展到今天，受各种思潮、流派及科技进步的影响，其形式和表达方式都有了全方位的变化。从舞美设计到表演技巧，从结构方式到时空转换不断推陈出新，越来越简洁又越来越丰富，各种艺术综合而入，较传统戏剧可看性和感染力不可同日而语。话剧《大宅门》可以说是成功典范。

《大宅门》一开场就先声夺人，时空转换令人耳目一新，大胆地将少儿白景琦和老年白景琦并置，同时同地出现在舞台上白家大宅门的院前对话，与其用一个时髦词“穿越”，不如说是超现实主义手法的运用。老年白景琦在大宅门院子里曾经沧桑地蹒跚着手提灯笼嘶哑着嗓音喊：“拉闸了，各屋点灯，小心火烛……”这是老字号“百草厅”白家老号败落后的场景。少儿白景琦就在这时出现，与老白景琦一起对话，引出老白景琦艰难创业，保祖先老字号护祖传秘方，闯荡江湖，打抱不平，爱恨情仇的一生。同样的时空转换，首尾呼应，结尾处老白景琦和小白景琦一起坐在棺材上读遗嘱：“我，白景琦，生于光绪六年，自幼顽劣，不服管教，闹私塾，打兄弟，毁老师，无恶不作。长大成人更肆无忌惮，与私生女私订终身，杀德国兵，交日本朋友，终被慈母大人赶出家门；从此闯荡江湖，独创家业。一泡屎骗了两千的银子，收了沿河二十八坊……”类似的时空转换在传统上一般都采用独白、旁白、暗场等现实手法来处理，《大宅门》这种带有现代时空观念的超现实手法的运用，独具匠心。少儿白景琦与老年白景琦同时出现，有着强烈的对比作用，丰富了《大宅门》的戏剧性、文学性、艺术性，突出了人生的沧桑感和悲情色彩及生与死的主题。这一手法在国内话剧中的运用可谓独创。由于《大宅门》剧情的时空跨度较大，从光绪年间、1900年八国联军入侵北京、1912年清朝灭亡、1937年七七卢沟桥事变直到全中国解放，所以话剧《大宅门》在时空转换上调动起舞台所有可能性元素，包括舞美设计。在利用舞台升降和平移调度表现时空变化方面简洁、巧妙，并起到烘托人物和剧情氛围的作用。空间安排上，舞美设计新颖、富有内涵，例如通过一个数米高的台阶分成居高临下的上下两个区域。大宅门的二奶奶始终高高在上。人物的地位上下分明。如此设计紧扣人物身份和人物内心及剧情变化，表现三爷贪婪时，让他在低处，表现三爷大义凛然替七爷当伪会长并在仪式上喝了毒药时，则让他来到高处，以彰显人物性格和精神境界的变化。如此，不仅增强了演员表演空间的丰富性和逻辑性，而且强化了话剧贯穿始终的对封建等级观念的批判意识。

《大宅门》在利用戏曲手段增强戏剧性、表演性和艺术性方面，可谓发挥得淋漓尽致。正如导演郭宝昌所言，他就是要采中国戏曲艺术之所长，大胆地告诉观众，我们就是在演戏，是假的，不是真的，但其效果比真还真。这就是艺术。例如在人物上下场及换场等方面，京剧的唱腔和过门起到了很好的视听装饰效果。再如白景琦所有的打斗场面都是通过京剧的武戏形式呈现出来，这是京剧独特的艺术表现形式，其形式感的魅力和绝妙是其他舞台艺术形式所无法比拟的。另外同一个演员扮演三个人物——黄春、杨九红、香秀，这也是中国戏曲的表演方式。这一手法，不仅突出了表演的艺术性，还给观众留下了人生哲理的思考——一个人物（演员）身上凝聚三个人物命运的生命多重性。

戏曲运用最典型的一幕是白景琦之妹白玉婷以万筱菊的照片为新郞的婚礼场面，以京剧形式完成。观众非但不以为是戏是假，反而真正地悲从中来，痛彻心肺。人物命运的悲剧感更具震撼力。另外乐队在京剧演出中应该位于侧台，而在此却搬到舞台上，既为剧中京剧演员表演伴奏又共同充当演员角色，成为剧情的一部分。戏剧的形式感和文化地域性及表演的艺术性达到了高度和谐，更重要的是它统一了整场的戏剧风格和艺术色调。以致演员谢幕也异常精彩，有了延伸的空间和看点，甚至成为全剧的一部分。

另外《大宅门》故事的荒诞色彩，也使话剧《大宅门》在严肃的主题之外强调了人生的荒诞性，使得话剧呈现出荒诞派戏剧的味道。诸如一泡屎骗来两千两银子，从此振兴白家老字号，诸如白景琦放屁如何，打喷嚏如何，做爱如何让整个四邻房屋震动，就连棺材也要自己设计，躺进去试试舒适度等等充满了荒诞意味。

《大宅门》最深刻的一笔当属首尾呼应的老白景琦和小白景琦坐在棺材上读完遗嘱。其后白景琦要求把棺盖去掉，用“百草厅白家老号”做棺盖。这一充满内涵的道具安排做收尾可谓大手笔。其内涵象征着老字号一个时代的结束，一个全身彰显义之精神的汉子传奇一生的结束。

近三个小时的演出，加中场休息十五分钟，观众能安静地观赏，且意犹未尽，在全体演员谢幕时，还能掌声不断，热情互动，久久不肯离去，已经说明话剧《大宅门》演出是相当的成功。

若吹毛求疵的话，《大宅门》也有遗憾之处。比如作为结构全剧的讲述者，以屏幕形式出现，总给人不够融合之感，完全可以有更好的讲述设计方案。当然这或许是因话剧以外的因素困扰使然。

高建刚

（作者简介：高建刚，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岛市作家协会主席、《青岛文学》执行主编、青岛市文学创作研究院副院长、中外散文诗学会副主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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