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17日,田野和朋友在饭局上,每个人都在劝他不要再去打擂台。 1月16日,青岛,赛后受伤的田野。 1月16日,青岛,田野。A12-A13版摄影/新京报记者 王嘉宁
“电焊工”田野从30岁就来了青岛,现在似乎要混出头了。过去,他的铁艺厂一年才能攒下来三万元,这是如今他一次剪彩的出场费。他给记者们群发了消息:“不可能再回到以前的工作了……要再回到原点的话,等于说我自己的努力全白费了。”
2019年1月12日,田野以“里合腿大师”的身份和“格斗狂人”徐晓冬正式比武,近13万人通过直播看到了这场比赛。
比赛落败,人们开始谈论田野。他的微博得到了几百条评论,连公园里晨练的大爷都看过那场比武的视频。坐电梯的时候田野没被人认出来,他有些失望,觉得自己还不够有名,出门“都不用戴口罩”。
曾经败给徐晓冬的太极雷雷发微博称,田野是个“被忽悠的普通人”,“那么是谁在背后扮演这些角色,把他一步一步引导上擂台的呢?又是谁设计出那么别致的出场服装和伤口包扎方法呢?”
擂台比武
1月12日,“徐田对决”现场。田野裹着毛皮袍子,头上戴了顶座山雕样式的帽子,在一首《在希望的田野上》的配乐中出场,他示范了自己的招牌动作“斗牛肘”和“里合腿”,因为弯腰,帽子掉在地上。
紧接着,徐晓冬上台,配乐是一首嘻哈歌曲,唱着“骨子里流着不会低头的血液”,他昂着头,随着节拍点头。
这场“约战”跨越两年,2017年开始,徐晓冬接连挑战了传统武术爱好者太极雷雷、咏春丁浩、太极大师马保国等。但这几场比武均为私下进行。
“徐田对决”是个正规赛事,被命名为“终极勇士”世界格斗精英赛,比赛直播权以100万元出售给了格斗世界。现场最低280元的门票全部卖空。
比赛刚开始,田野不断用摆拳攻击徐晓冬头部,徐晓冬把双手放下任由他攻击。
徐晓冬被逼着退到了擂台边缘,使出了一套直拳+肘击+上勾拳的组合拳反击,血顺着田野的鼻梁流下来。
传统武术和现代搏击不同,田野的助理王立国发现,传统武术不会用手护着头部,“职业选手,首先是保护自己,但传统武术胳膊全都是张开的”。田野的鼻梁骨被打断了。
比赛暂停,田野脸上多了一块拳头大小的白色纱布。
助理王立国提出来,不打了。田野说,不行,要打。主办方也说,按照赛前协议,站上了擂台就不能随意中断比赛。
第二回合开始,徐晓冬用踢腿攻击田野的下半身。田野延续了第一回合的打法,直拳、摆拳外没有任何攻击手段。观众席里,有人大声喊着“里合腿”,但这时候,田野已经大腿青紫,抬不起来了。
王立国说,里合腿是大招,自己跟着田野两年时间都没能把这招练好。里合腿在蓄力时,需要大幅度的动作,“如果打出去不打倒别人,自己就得倒,所以不能轻易用。”
第二回合刚进行了1分42秒,徐晓冬一记飞膝击倒田野,比赛终结。
武痴
田野自称和徐晓冬“相识已久”,“起码共同在10个与搏击相关的微信群里”。两人2017年起就开始频繁约战。
2018年4月8日,有网友把田野拉进了徐晓冬的粉丝群,公开问他,“田野你今年什么时候能打一场比赛?”
“我今年肯定来一场。”
徐晓冬跳了出来,“咱们打一场,没有媒体、没有观众,往死里打。”
“这一天我等了好久了,你不要再躲避。”田野回复。
后来,徐晓冬提出在中泰搏击(本次赛事主办方)比赛,时间确定为2019年1月。
在此之前,徐晓冬已经进行了超过15年的训练,田野比徐晓冬大15岁,已经30年没有练武。直到比赛当天,田野都有啤酒肚。
比赛前两个月,田野才开始用牙套,戴上以后他觉得影响呼吸、影响说话,嚷嚷着要取掉,碍于规则后才留下。除此以外,拳套、头套对他来说都是新鲜东西,自己在家练习的时候,只拿纱布缠一圈手。
2017年底,田野开始为这次比武做准备,电焊生意不做了,每天早晨五点钟跑去公园练武,每天1000组空击拳、肘击,200个里合腿,完成这一系列训练需要至少2个小时。
田野的看家本领——里合腿,属于传统武术热身拉伸的一个动作。格斗世界创始人姜俊华评价,“对于没有练过的人,那一脚踢上去,的确也可能会造成攻击性,但是对于自由搏击擂台上的人,那个腿法只是热身的初级功夫,完全没有攻击性。”
姜俊华不止一次告诉田野,里合腿无法用于实战。他还发现,田野几乎没有任何自由搏击专业知识,动作极不规范,他的肘击习惯性向后,有次差点砸到了墙上。他不懂得移动步法,在擂台上胡乱走动,还因此踩伤了教练的脚。
朋友王嘉桦也劝,“哥们,毕竟是业余的,可以膨胀,但是不能脱离现实”。他发现田野完全不听劝,“他非要去做,不管输赢。那打吧,希望你能够旗开得胜,我们只能这么说。”
朋友杨浩林(化名)说,田野是个武痴,但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没能把他送去正规学习。
王嘉桦觉得,田野是真的喜欢武术,像喝酒一样,“喝醉了,第二天起来很难受,但是下次还想喝,还是要找人喝。”
梦回武林
田野能数得上来的师傅是他的邻居,一个40多岁的退伍军人。20岁时,田野每天晚上和邻居练压腿,学正踢、里合腿、外摆腿、正蹬、弹踢。
1991年,当时的黑龙江林业局员工田野赶上了劳务输出,前往俄罗斯种地。一群孩子拿着李小龙照片拦住了务工的中国人队伍,问他们,“中国人是不是都会功夫?”
在市场,一位警察拦住他问,“你会武术吗?”
田野成了警察局里的“李小龙”。他回忆,“他们的个头都高于我十多公分,那时年轻,真的很猛。”
从此,田野开始沉迷李小龙,他决定自己以后生个儿子,要取名叫田小龙,女儿就叫田小凤。
1997年,北京招武打演员,田野报了名。跟着培训了一星期,他说自己示范了几个腾空侧踹腿的动作,两个现场导演吓得躲到了桌子底下。但电影至今都未能上映。
此后,田野在北京开过餐馆,在青岛开了自己的铁艺公司。杨浩林说,田野没有一次拖欠过工程款,田野介绍的朋友,他都敢放心地直接交货。朋友程松(化名)也说,田野实在,和他做生意不用怕报价虚高,说多少就是多少。
2011年,田野接了个大单子。带着26位工人整整干了两个月,光是工人的工资就有26万元,结果包工头挪了钱、不愿意结账。田野把工人们安排回青岛,自己去跟包工头要钱,拿了对方的身份证,和他同吃住五天,直到第6天,包工头说要去上厕所,跑了。
没有讨到工钱,工人们每天给他施压,遇上田野喝酒了、出去吃饭了,就有人说,“你不给钱,还有脸喝酒?”
花了两年,他终于自己把26万元的窟窿堵上了。
田野的生活陷入凝滞,用他自己的话说,一个糟老头子,想改变又没钱,心里又不想继续过“平凡人”的日子。
儿子田小龙到今年已经25岁,田野想给他在青岛买个房子,然后相亲、结婚、有自己的小小龙。
助手王立国记得,近些年传统武术重新流行,田野开始拾起了小时候的童子功。青岛的一处公园成了田野的演武场。
武林“凶险”
姜俊华记得第一次见到田野时的样子:当时北京已经降温到0°C左右,他穿了一件单薄的帽衫、藏蓝色帆布鞋。姜俊华把田野安排进了格斗世界的员工宿舍,有一个专门的教练,每天还有工作人员带他吃饭。
在格斗世界,田野每天的训练超过6小时,但姜俊华发现,他“练一会儿,捣鼓手机发一下,然后逮到一个名人,拍张照片发一下”。
田野说自己有超过300个“武林”微信群,每天,微信消息超过1000条。微信群就是田野的武林。他看不过来这些消息,把十多个重要的群聊设置置顶,还有一些假名人:范冰冰、蔡依林、杨澜、崔永元、马云和刘强东。
和徐晓冬约战后,武林群里总有人跑出来“忽悠”他全武林最厉害,“一忽悠他的热情就上来了,回复‘谢谢,肯定打败徐晓冬!’”武林群的群友韩兆林说,田野天真、没心机。
平常,群里总有无聊的人,把田野叫出来“逗逗他”,问他今天练得怎么样,田野会发自己练武的视频。有人在群聊里说上几句实话,田野从来不会回复。只有刻意奉承他的时候,他才出来重复一遍“战胜徐晓冬”。韩兆林私下里劝说田野要服老,田野回复,“你不懂。”
“这场比赛我感觉更像是一群看热闹的把他忽悠到拳台上。”韩兆林说。
姜俊华发现,这一次购买门票的人里,大部分是非职业人士,“拳民没有人去看他的比赛,因为不屑看这个,”只有“爱看热闹的这部分人来购票”。
在助理王立国看来,职业选手的比赛没有意思,就像当下流行的穿越小说,人们寻找的是带入感。田野就是男主角的形象:草根,娱乐化,也能上台打人。
2018年7月,一个假的“刘强东”从武林群里把田野加成了微信好友,告诉他,“输了我给你300万,一分都不会少。”“赢了我给你3000万。”
越来越多的假名人成为了他的微信好友。假“马云”向他介绍彩票区块链的项目,投1000块钱,一年能翻1000倍;假“崔永元”为他介绍了一位法师,这位大师只给全中国2000个最重要的人物祈福;假“成龙”也在微信上告诉他,别急着进攻,要寻找徐晓冬的破绽,然后“一鼓作气别停,直到把他击倒”。
赛事主办方中泰搏击的董事程加盛不止一次地劝过他,这些人是假的、来戏弄他的,“单纯一个头像你就相信他是刘强东,这是不可能的。”
格斗世界的创始人姜俊华曾经当着田野的面识破了一个假名人。田野微信中的一位搏击圈名人是姜俊华的师妹,姜俊华给师妹打电话,问她,这是你的微信吗?对方否认以后,田野把这个假微信删了。
在格斗世界的帮助下,赛前一个月,田野去了少林寺的一个武术学院训练,对方的条件是在比赛结束前,不要透露在少林寺训练。
结果到了少林寺的第二天,田野就把照片发到了朋友圈,公开称自己是释延孜的弟子。姜俊华说,“他是一个特别会自我标榜的人!”
田野还注册了快手账号,胡乱写自己拿了多少奥运冠军。姜俊华看见吓坏了,找到田野,“我说你这吹牛吹得有点不靠谱了吧?”
在正式比赛前,格斗世界策划了一场直播,为比赛预热。直播过程中,田野接了个电话,回来后,对着摄像头,跪在地上哭了:“妈,你怎么不等我凯旋啊!”他说,85岁的母亲那天凌晨去世了。
姜俊华生气了,他怀疑田野在利用母亲炒作,“这种炒作如果是真的,我们是绝对不可能容忍的。”格斗天下的工作人员牛犇觉得田野是个“特别想出名,想火的人”。
两个田野
1月13日,比武结束,田野带着一身伤回到青岛。他每天要花至少五个小时接电话,打电话来的有媒体、热心网友、辱骂的和推销产品的,微信里,每天有超过200个新的好友申请。
回到青岛以后,田野觉得自己“已经不是一般人了”,遇上有人不认识他,田野主动去告诉人家,“我就是田野,和格斗狂人徐晓冬比赛那个”,去医院拆线的时候,他主动告诉医生,你这是遇上了名人。
成名以后,有表演赛邀请他出场,有人邀请他剪彩,也有人邀请他做运动品牌代言,有个电影找他扮演退役拳王,有人邀请他加入“中小企业交流群”,有人说要和他学习里合腿,有微信上的网友给他发消息说,“海明威昨天给自己托梦,要他告诉田野: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田野用手写在屏幕上一笔一画地回复:“谢谢”。
田野有两个手机、两个微信号,叫“田野”的微信号头像是年轻时习武的照片,活跃在各个武林群聊里;叫“田庆斌”的微信号头像是现在的照片,这个账号里存着的是家人和最亲密的朋友。
他的房子位于青岛一片高楼大厦中,三个房间显得有些乱,分别用来住人、放杂物和练武。田太太不支持田野这次比赛,觉得网上的东西不可能变成现实,直到田野真的去了北京。她最大的祈愿是田野别受伤,别给后半生留下遗憾。
微博上,田野发布了写给太太的家书:“谁也别想阻拦我这次出行!我要给儿子做个榜样,我要用这次比赛载入武林史册。”
事实上,两个人自从恋爱到结婚,田野还从没写过一封情书。他说,微博上的家书是给武林看的,“侧面告诉武林人士,到那天谁也别想阻止我!”
儿子田小龙寄托了他全部的希望。小龙还是襁褓中的婴儿的时候,田野就躺在床上教他打拳,直拳、摆拳,抓着他的腿教他踢腿。田小龙长大后,每天要四点多起床练武,踢200腿、打200组拳,拍照片的时候,田野把小龙倒着拎起来,孩子小腿的肌肉结结实实。小时候,小龙听话,还愿意跟着练,等到了青春期,田野管不住了,也就不再练武。
从田野正式约战徐晓冬后,儿子再也没回过家。田野把家书发在微博上,劝小龙,“如果你想与徐晓冬一战马上告诉我,我安排你去最好的搏击俱乐部去训练”。田野相信小龙一定能看见,但儿子从没主动联系过他。
只有田野还期待着,在家书里,他告诉小龙:“你搜田野搏击就能看到爸爸的影子。这事不要告诉你妈妈。到那天我会兴高采烈地走回来的。你的拳击练得怎么样了?要刻苦,但愿有一天能走进绝斗赛场,等待你为国争光。”“这是你唯一走向成功,幸福,光荣,灿烂的出路!努力吧,刻苦训练,机会真的要来了。”
文/新京报记者卫潇雨实习生吴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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