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着呢，就好”

由青岛大剧院大手笔引进、作为大剧院2018年艺术节开幕大戏的话剧 《平凡的世界》，是陕西人民艺术剧院历经多次演出并再次修订排演的史诗性的向经典致敬的作品。以一部话剧作为艺术节的开幕，需要组织者的胆识、情怀和用心。毫无疑问，这部大戏让观众体验了不同于小说阅读的视觉震撼。编剧和导演对原作进行了必要的艺术再创作，恰到好处地把握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特质，非常从容地处理了西北黄土高坡的地方性与话剧艺术的普遍性关系，让《平凡的世界》获得了不平凡的艺术效果。

大学刚毕业时，正是路遥的《人生》走红的时候。从农村走出来的我，似乎在高加林身上寻找到了自己的影子，甚至自认为就是那个有野心、敢闯荡的农村后生。再后来，《平凡的世界》发表时，仍然从孙少安、孙少平身上读出了自己的生活，试图以这两个人物阐释自己的人生，或者以自己的生活阐释小说人物的平凡世界。我知道，当我在大剧院静心欣赏这部大戏时，已经产生了与阅读原作不同的审美感受。

其实，无论自己的生活道路与孙少平有多少相似之处，都不可能将生活与文学混为一谈，及至自己能够比较理性地阅读这部作品后，心中释然，不再纠结于孙少安、孙少平的人生之路如何不公平的问题。路遥以“平凡的世界”命名他的小说，说明他愿意将小说中的人物置于平凡的世界当中，而如何在平凡之中发现人物的不平凡，在对日常生活的叙述中表达他们的理想、奋斗与生活，也许正是作家所追求的目标。

《平凡的世界》已经被公认为是一部当代文学经典。电视剧《平凡的世界》是在小说原作基础上的一次大众化，在阅读接受基础上的一次视觉冲击，也可以说是另一种经典化。从电视剧再到话剧，是文学名著舞台化的一次创造性改编，也是一次从文字到影像再到舞台的经典化。小说《平凡的世界》叙述性非常强，艺术形象鲜明，将这样一部人们非常熟悉的小说改编为话剧文体，是一次极为冒险的艺术检验。这种艺术冒险在于，从小说的叙述性转化为舞台演出的戏剧性，有较大的艺术跨度和文体变异的空间。小说的叙述性着力于故事的构造，而话剧的戏剧性则主要是激烈的戏剧冲突，如何将故事性转化为戏剧性，是艺术再创作的关键。或者说，如何为观众上演一台既熟悉又陌生的话剧，让观众在激烈的戏剧冲突中获得不一样的视觉享受，是改编成败的关键。

话剧《平凡的世界》巧妙借用了小说原作的影响力，而又极力摆脱原作的制约，接近四个小时的演出，在没有中场休息的前提下以艺术的魅力留住观众，需要内在的激烈的戏剧冲突作为根本。对于一部话剧作品来说，只有把观众留在一个冲突接一个冲突的剧情之中，观众在入戏后才有可能不会感到疲倦和无聊。我从全场观众的气息和自己的内心体验中，真切感受到了这一点。从小说、电视剧到话剧，剧作家保留了原作中的基本人物与故事脉络，但又聚焦于孙少安、孙少平、李向前、润叶、田晓霞、郝红梅等人的爱情婚姻，展示那些祖祖辈辈生活在黄土高坡的农民子弟在一个特定时代的理想与追求、命运与抗争，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奋斗史，有试图改变人生命运的抗争与故事。孙少安与孙少平作为一代人的代表，以不同的方式向人们展示了他们的命运故事。命运与时代，生活与现实，交织而成这部话剧的矛盾冲突，让人感叹一代人的挣扎，以及与命运的搏斗。我们会想起历史上那些以命运为戏剧冲突的伟大作品，比如《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俄底普斯王》《美狄业》，英雄人物在看似不可抗拒的命运面前呈现出惊人的力量，现实与命运的矛盾构成悲剧的艺术张力。 《平凡的世界》写出了不同于古希腊悲剧的另一种人生命运，孙少安们也不是普罗米修斯，他们是活动在我们身边的人物，可见、可感。一代人奋斗的人生也许已成为历史，但他们的形象却已经被铸造为具有英雄特质的风雨中的雕像。

贯穿整部话剧，一直出现在舞台中央的那个巨大的碾子，既是人物活动的具有西北风情的场所，也是一个刻意营造的审美意象，其象征意义也许较之任何一个人物都要丰富。或者说，它已经成为剧作不可或缺的艺术形象。碾子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人们日常生活中常见的，是平凡的世界里与人们生活密切相关的，但碾子又是不平凡的，它在某些方面象征了人生的轮转，每一次碾子的转动都是一个时间或时代的更替，成为所有人物命运的表征。

润叶的父亲田福堂，是话剧《平凡的世界》中一个非常有意味的人物，处于新旧转换时代的这位曾做过村支书的老人，面对急剧变化的社会现实，他不能理解，但最后不能不接受。亲眼看见了自己的儿子和女儿的婚姻现状，喝下了那杯滋味丰富的酒，当他知道女婿李向前除了双腿残疾其他都“好着呢”，说了一句在大时代的平凡世界中最具哲理的一句话：“好着呢，就好！ ”这是一位历经风雨的老人的人生哲理，堪比孙少平和田晓霞朗诵的艾特玛托夫的诗：“没有比你更宽阔的河流，爱涅塞；没有比你更亲切的土地，爱涅塞；没有比你更深重的苦难，爱涅塞；没有比你更自由的意志，爱涅塞。 ”两代人用不同的语言对命运给出了相同的阐释。

是的，在平凡的世界里，活着才能谈理想，生命在才能谈命运，所有的人、所有的事，“好着呢，就好”！

（作者简介：周海波，青岛大学文学院教授，青岛市文联副主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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