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行在西川的诗句里

曹春梅

诗的本质，应该是有感而发，无拘无束。我觉得，知识越多的人，就越难成为一个真正的诗人。可是你不能不佩服在北大诗歌圈子里走过来的那些诗人。他们在苦水里泡过，海水里泡过，泪水里泡过，泡了那么久，仍然有着旺盛的生命力、前瞻的思维、奔放的性格、重金属打击乐一样的语言、神出鬼没的意象，把自己的诗变成通往诗神殿堂的一个需要买门票的入口。比如，西川的《我和我：西川集1985—2012》。

该诗集分为六卷，创作年代从1985年至2012年横跨四十年。前100页是正儿八经的诗歌，其中最优秀的是《在哈尔盖仰望星空》。圣洁的青藏高原让人顶礼膜拜，然而这只是一个青年对大自然的膜拜，读者还触摸不到诗人的心跳。然后读到《一个人老了》，突然像秋天的大幕沉重地落下来，砸在心坎上，砸得人栖栖惶惶，心里疼。一个人老了，他有了足够的经验评判善恶，可是：

“机会在减少

像沙子滑下宽大的指缝

而门在闭合

一个青年活在他身体之中”

这段文字真实极了。许多人说不畏惧死亡，可是不畏惧死亡的人能不畏惧衰老吗？

“有人造屋，有人绣花，有人下赌

生命的大风吹出世界的精神

唯有老年人能看出这其中的摧毁”

宏大，有力，有境界。真实得不容置疑，有力量到无力反抗，有境界到无可奈何。这不是生命的本真状态又是什么？诗人，还用一首 《午夜的钢琴曲》进一步加以阐释：

“而我像一株向日葵站在午夜的中央

自问谁将取走我笨重的生命

一个人走进我，我们似曾相识”

可能就因为这样，西川想到了逃避，逃到阿赫玛托娃的《远方》去：

“灵魂的火车停立于寒冷

在寒冷的路上，我看到我走着

在一个女子的门前，我咳嗽了三下”

这当然是想象。可是当灵魂在寻找出路的时候，一个诗人只能向另一个远方的诗人求救，这是1994年1月的诗歌在时光的隧道里闪耀，西川又冷静又真诚。

优秀的诗人是能引领和带动其他诗人的。文字可以传递，激情可以传递，灵感也可以传递，但西川诗的基因很难传递。朗读《一个人老了》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也写下几行诗：“如果时间是一个空房间/从早到晚我在同一所房子里踱步并自言自语/岁月看出的生命的裂缝/一张秘密的纸条塞进树洞/桌下、袖子里、花芯里/旋转的落叶张开手掌试图挽留季节/却在时间的隧道里/遇到蟋蟀、寒蝉、油铃子/一同赴死……”

善解人意的西川，在诗句的旁边留下了大片大片的空白，这些空白处是让人写字的，写作者和读者心心相通的字。

近三十年的诗歌创作风格跨度之大，无法将所有的文字统一成一种模式。可是有些句子还是从若干文字里跳出来夺人眼目。比如，《不要剥夺我的复杂性》：“如果你剥夺一朵花的复杂性，它就死掉……大自然通过保持复杂性而保持尊严，我也一样。 ”这真是太好了，尤其看到“不要把我剥夺成一个英雄”的时候，简直要欢呼雀跃，载歌载舞。如果我们透过别人的悲情获得审美的满足，即使这个人是一位英雄，我们也是要被批判的，可是往往我们不自知。还有《曹植佩玉》，把曹植说成一个小王爷，悲怆又有趣：

“可怜的陈思王

咿呀才高八斗遇上斯文扫地

咿呀落水减少波浪

咿呀时代性的抠门儿

咿呀死后他的尸骨又死了一次

咿呀，不甘心”

比结构更有趣的，是因为诗歌而产生的荒诞——无厘头的骗子，疯子，傻子——比如，有个山西女人用一个钥匙链郑重其事地授予西川伯爵爵位。真是太搞笑了。现实生活中诗人的确这样——这是一个问题，西川似乎并没有寻找出它的根源。

其实，诗句起源于丰收季节对神的祭祀。远古的诗人首先得被甘醇的酒弄得醉醺醺的，然后才能借助颂歌吟唱，手舞足蹈，像巫师一样。或许，一个专心写诗的人，总得带几分痴气才能专注沉浸在诗的世界里，进而获得通往诗神圣殿的钥匙。这就使得写诗这种非常私密的创作体验非得借助疯狂的个性才能有巨大的成就。诗人彼此精神气质的差异，就是诗歌风格的差异，越极端诗兴越强，承载的个体审美张力越大。这就导致了其审美人格与世俗人格的分裂。人们通常认为，诗人的人格分裂度越大，歌声越突出，差异越明显，创造性越强。有人更是据此判断，某位已故诗人的创作过程就是精神渐渐分裂的过程。

然而西川是安静的，他有时调侃，可是心很安静，安静到你听他评王希孟青绿山水长卷《千里江山图》，其中有这么一段：“在他看来幸福就是财富的多寡恰到好处，让人们得以在山水之间静悄悄地架桥，架水车，修路，盖房屋，然后静悄悄地居住，就像树木恰到好处地生长在山岗，水畔，或环绕着村落。 ”这里评的是一幅画卷，仔细品味所评又何尝不是生活？

（作者简介：曹春梅，青岛17中语文老师，山东省优秀班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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