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岁的我跟着大人去跑反

王新奉

1947年秋，国民党重兵压境，对胶东解放区进行重点进攻。八路军大部分已转入外线作战，面对敌人的严重威胁，为减少牺牲，当地政府组织群众向北转移，老百姓称之为“跑反”。我的家乡在莱西南一带，那年我5周岁，对跑反中的一些场景，至今记忆犹新。

跑反前，根据村里的要求，各家各户除了要带足路上吃用的东西之外，还要坚壁清野，绝不能给敌人留下一粒粮食。家禽、家畜凡带不走的，要求统统杀了吃掉。

我二大爷家养着一头八十多斤重的克郎猪，也只好忍痛杀了吃肉。我二大爷独身一人没有家口，便邀请几个本家的老少爷们一起去他家吃肉，5岁的我也有份。猪杀了，收拾干浄后，连皮带骨卸成几大块，放到大锅中煮熟，将肉剔下来切成小块，蘸着盐末吃。大人们坐在炕上，忧心忡忡地边吃边商量着转移的事，而我则一个人美滋滋地在锅台上吃。平时长年吃不上肉，难得有这么个机会，我自然是放开肚皮没命地吃，连汤带肉吃了整整两小碗。这顿肉到底是把我吃伤了，回家吐了好一阵子，此后两三年再也不想吃猪肉了。

大约吃了猪肉第三天，跑反就开始了。村中除了七八十岁的、实在走不动的老人（特别是小脚老太太）外，全村人都成群结队一起往北走。第一天就走到了离我们村约30里远的北仁村。这个村的人大部分也都往北转移了，十室九空。我们就在人家村头上找个有水井的地方坐下来，休息打尖。有人从村里找来一只桶，打上来一桶“井拔凉”，就是很凉的井水。大家纷纷拿出自家带的焦面，放在碗里用井水拌着吃。大人们议论说：井拔凉拌的焦面，吃了不想家。5岁的我哪里知道跑反的可怕呢？有一次在一个村歇脚时，我追着大人说：“咱赶快再走个村吧。”惹得邻居大叔笑着说：“小屁孩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走路时有小毛驴驮着你，大人还要背着东西走，哪里还愿意再走个村呢？恨不得现在马上就回家去。”

除了饱受长途跋涉之苦，大人们一路上更要担惊受怕。有一次，大家正在村庄周围的一片豆地旁休息吃焦面，我家的小毛驴在豆地里吃青草。突然，敌人的两架飞机来了，一前一后，就在豆子地的上方做低空盘旋。这可把我妈吓坏了（我爸是村里民兵副队长，他是跟民兵一起行动的）。她拼命地拽着驴缰绳想让它卧倒，谁知这头犟驴的驴脾气上来了，它不仅倔强地挣扎着、死活不肯卧倒，还愤愤不平地猛尥起了蹶子。多亏我二大爷使劲捋紧它口中的嚼子，才把它制服，好歹趴下了。那回幸亏敌机没有扔炸弹，我们村的人才逃过一劫。

大约在外面跑了四五天，乡亲们带的食物差不多吃光了，男女老幼个个疲惫不堪。恰恰这时从南面传来消息说，国民党军队没有进驻我们村，于是村干部们便决定返回家乡去。没想到，一场巨大的灾祸降临了。

凡是回到村中的人，都被还乡团挨家挨户登记、囚禁起来，谁也不准再出村。一天后，还乡团把全村人统统赶到小学校的院子里，对与八路军有瓜葛的革命群众进行残酷地屠杀。铡头、活理、水淹、火烧……无所不用其极。我们村50多岁的老妇救会长，脖子上被缠上一圈谷秸，当场惨死在铡刀下。我的堂姑夫只因女儿当了八路军的护士，竟被还乡团装进麻袋包投入井中，活活淹死了。

后来听说，那一天，我们村竟被还乡团残杀了十多个人。他们还不肯罢休。当天下午又把家中沾有“八路味”的人家，统统赶到一个祠堂里，把门从外面死死地锁上，我们家的人也在其中。他们命令里面的人，笫二天各带一捆谷秸，再到小学的院子受刑。幸亏当天夜里，八路军和还乡团激战了一夜，赶跑了敌人，把村民解救出来。我们村周围十里八疃的村庄也大都遭到还乡团的疯狂屠杀。真个是“村村有哭声，路上不断戴孝人”。

后来听说，整个莱西南（当时还没划莱西县）是还乡团活动最猖獗的重灾区。离我们村约30里的义谭店村，一名不满18岁的妇救会长解文卿，就是因为不肯透露党的秘密，被还乡团绑在树上活活地烧死了，后被誉为“刘胡兰式的女英雄”。还乡团逃走后，各村的周围都堆起了一片新坟。就在我们村遭遇还乡团大屠杀的当天，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我们村有个刘姓小男孩，比我大一岁，在他还没出世时，他爹就参加了八路军，不幸牺牲，他和他妈妈成了烈属。“土改”时，他们家也分了地主家的一些浮财和土地。还乡团大屠杀当天，要把他娘儿俩赶到村外去活埋。正在街上走的时候，遇上了在我们邻村驻扎的两个国民党军官。他们看到还乡团扛着锨、镢，赶着这娘儿俩哭哭啼啼地往村外走，看上去好不凄惨，就叫住他们盘问。

还乡团连忙谄媚地说：“长官，他们是抗日家属，要拉到村外去活埋。”两个军官听了先是一愣，接着反问道：“抗日家属怎么了？我们不也都是抗日的吗？”还乡团面面相觑，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快把他们放了。”还乡团一看不对茬口，只好悻悻地把这对母子放了。后来知道，率部进攻胶东的国民党陆军副总司令范汉杰也曾是一位抗日将领，他的部下中，可能有人同情抗日家属。

解放后，小男孩和我成了发小，我们经常串门玩。上文中提到的事情，除了我的亲历外，其余都是他妈妈（街坊辈我叫她大嫂）讲给我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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