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州兰州,陇山之右。兰州兰州,陇原西口。大西北,黄河之滨,皋兰山下,那号称陇上金城者,就是兰州。据说,五十年代初,国家号召内地人支边,就有上海小男人闻兰州之名而泪下:“妈呀,兰州呀,一出门就是沙漠呀,走路都是骑骆驼呀,吃不上大米和鱼呀,吃的是面条和牛肉呀,侬不去行不行呀……”按说,兰州也好,上海也好,总算都是一国的,上海固然漂亮如同咱家的客厅,甘肃固然灰头土脸,好歹也是咱家的后园吧?为什么客厅和后园的差距就那么大呢?
2002年,我到广东。为了表示对粤语的抵抗,我以牙还牙,大讲特讲甘肃的方言土语。广东人问我:“先生啦听你说话你好像是陕西人啦?”看看看看,在南方人眼里,整个大西北,只有一个省:陕西!只有一个城市:西安!
然而兰州却是我的省城。
第一次去兰州,是由母亲抱着,去兰州的军营找我父亲。当时我大约是在所谓的襁袍之中,太小了,所以,那云来鹤往般的旅游之乐,现在是无论如何也回想不起了。第二次去兰州,是1982年,18岁的我到兰州去求学:七块钱的车票。一个行李卷,里边塞着几个朋友送的笔记本、刷牙缸。没有书。那是我第一次独自出远门。那一天,老解放牌大轿车粗声粗气地蠕动在陇上九月的黄土高原。我兴奋异常,双眼发光,从高低左右一千个不同的角度打量着秋雨里大西北的这一方山水,像读着一本好容易才搞到手的旧书。在一个封面上印有“毛泽东思想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的日记本的第一页,我记下了当时“进入大地怀抱”的感受:“当汽车在山梁上奔驰时,透过朦朦雨雾,只见一条闪着水光的白色带子在眼前微微闪动着,汽车就像是飘浮在这白色的带子之上。绿树遍野,云雾朵朵,阳光时隐时现……”当然,如果用我现在的语言来表述,就是:“慢吞吞的汽车像是一只爬动的蠕虫,它的前方,有一颗大果子,它的名字叫做兰州。”
“老解放”跑了整整一天,终于擦着天的黑边进了兰州。
我考上的是西北师范学院。据父亲讲,我是命中注定要上这个学校的,因为结束高考后的一天,在山坡上挖地,父亲忽然持镢不挖了,说:“夜晚我梦见在兰州师大的学校里转。学校里长满了带着露水的西瓜。而且过世了的你奶奶也好像在那里转。”当时我想:也怪啊,世界之大,他们为什么偏偏要到师大去转呢?如果这真是我的所谓命运,那么,风行水上,瓜生藤上,如鱼入海,如虎归山,这一切就都是自然而然!
好像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当我孤身一人来到兰州的时候,我的大姨一家也刚从“文革”时下放的庄浪县搬回兰州,住在贡元巷20号。于是,我常常就到大姨家去。大姨给我做一顿好吃的,我就帮她从巷口挑两回水。这个院子住了六七户人家,都是平民老百姓,都在屋檐下的简易棚子里做饭。换鸡蛋的人来了,都会一边找旧衣服一边讨价还价……大姨一边剥葱一边说:“你到了这里就要像到了你家里一样”。我也真是觉得到了大姨家就像是到了自己家。现在想来,兰州的大姨家几乎是上帝给我的恩赐,它让我对一个城市的认识由浮光掠影的大街而细微到具体的一巷一户一餐一馔。
没有我在贡元巷20号的经历,我对兰州的认识肯定是肤浅的。
白塔之上,蓝天深厚。西出兰州,有风吹头。
大学毕业后的第二年,我一路高歌又去过兰州一次——是去相一个对象。用我当时的话说,是“几根小胡子去找自己的雀斑”。临走,小胡子送雀斑一支钢笔,雀斑送小胡子一本经济管理方面的书。那是1987年,应该说她是很有眼光的,她暗示我要在经济或管理方面好好努力,做时代的弄潮儿。然而我当时的梦想却是做一个古代的行吟诗人——小胡子和雀斑就这样分手了。现在想起来,这次兰州之行,已像是一个遥远的夏日午梦。
挥手自兹去,一别十多年。
毕业满十年时,兰州的同学们热情张罗同学聚会。我收到通知,自然十分高兴,但也很快陷入犹豫。当时正值我父亲病重在床,再加上自己一事无成,就不无偏颇地想:“像我这么一个功不成名不就的寒酸样子,到兰州去,去做什么呢?”心里是这样想,但是话说出来,却是:“这次我就不去兰州了。下次我去兰州,如果不是来领奖,就是来看病。”我的好同学当即正色批评我:“看你把兰州想的!你为什么就不把兰州当成是一个想转就转的地下商城呢?”
可是,我还真的不能把兰州当成随时可以去转一转的地下商城。兰州,这两个字,对我来说意味深广:我是在兰州上的大学,我一生借以安身立命的学业,就是在那里完成的。那里有我的尊敬的老师张明廉教授、彭金山教授和钮国平教授等。我的第一首诗,第一篇散文,第一篇论文,都是在兰州写成并发表的。兰州有原来《飞天》杂志社的张书绅老师,是他从“大学生诗苑”里把我扶上了诗歌的黑马;兰州也有诗人李老乡先生,是他鼓励我在诗歌的路上不懈前进,是他肯把逆耳的忠言低沉地说给我听:要珍惜自己的文字,不要为了一点稿费就……在兰州,我还体味到了爱情迷人又恼人的滋味——有一次,业已分道扬镳的我和她在黄河铁桥上冤家路窄狭路相逢,陌如路人又偷偷注意……我听见脚下的黄河水也笑了个噗哧一声!
兰州怎么能是我随便去转一转的地下商城呢?
你的兰州,如歌如诗,我的兰州,水车牛肉。2000年,在阔别了十几个春秋之后,在“多不接世,悲守穷庐”的在天水生活了十几年后,我终于以“跨世纪”的步态来到了兰州。当年我是以一个学生的身份离开的,十几年后,我是以一个诗人的身份回来的——我来参加“世纪之春·兰州诗会”。之后的2001年,2002年,2003年,我要么是开会,要么是领奖,要么是路过,到兰州去的次数,居然多了起来。这“多”中的高兴,就别提它了,要提的,却是这“多”中的不高兴。
2003年秋,我们学校突然强硬地执行了一个土政策:没有研究生学历的人,一律不准申报高一级的职称。也就是说,没有研究生学历,突然成了我生命中“柔软的下腹部”,成了这个世界向我发动无情反攻的诺曼底。于是,我一路沉默着到兰州报名参加了一个研究生课程进修班。像一只出厂使用了18年终于电力耗尽的电池,我现在又回到兰州来充电了。老人们说:人一辈子,不走的路要走三回!我是深深地体味到了这句古语的真谛。
到了兰州,我心惴惴,别了兰州,白云悠悠。
一晃又有几年没有去过兰州了,不知在未来的日子里,我与兰州还会有什么恩恩怨怨的故事呢?
庄浪新闻,故乡情,家乡事!不思量,自难忘,梦里不知身是客,魂牵梦萦故乡情。庄浪县,是陪我们行走一生的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