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母亲坐在花园里的一张石凳上,一边哧啦哧啦纳鞋底,一边瞅对过一整面亮堂堂的山坡,那里是外公家的柿园。
花园里的石榴葡萄核桃啦,桃啦杏啦梨啦枣啦,叶子都落光了,秃秃地黑着,冷着脸儿看满山柿子灯笼般红,生了妒恨似的,逗得园子周边几株粉红的月季和几丛金黄的菊花,在十月寒风里抖抖索索偷笑。
母亲顾不上这些趣儿,她的脸红彤彤的,和对面山坡上的那片红呼应着,把那些呼呼叫着满山野的风儿,都映暖乎了。
花园漫坡下响起一阵踢踢踏踏的疾跑声。母亲锐声呵斥:“狼撵哩?吸口冷风又该咳了!”话还挂在嘴边,一群比风儿还野的舅舅们,就鸟一样叽叽喳喳飞到母亲身边。
母亲面前的石桌上,一下子堆满皮儿薄得透亮的软柿子。母亲那帮小弟弟们,头戴瓜皮帽,身穿长马褂,脸儿红通通,眼儿亮闪闪,他们精着呢!他们心疼着他们的姐姐,他们的姐姐正裹着足,疼得呢,他们得护着她!他们的姐姐脚疼得一走一个趔趄,一走一个踉跄,还在给他们缝着衣儿裤儿褂儿帽儿,还在给他们纳着鞋底儿串着鞋帮儿,他们得心疼着她!
一只剥得精光的薄皮儿软柿子,捧在一双小手里凑到母亲嘴边。
“姐你尝!姐你尝尝,甜得黏牙!”一张小嘴鼓突突嘬圆着,眼睛忽闪忽闪黏着母亲,含满了热切的期待。
母亲咯咯咯笑了,眼睛闪闪地,嘴凑上去轻轻咬个口儿,蹙眉皱眼地:“酸!”
一下子就炸窝了,母亲眼前的那群小毛头,雀儿一样叽叽喳喳吵成团儿,可急坏了双手托着软柿子的,眼睛都红了:“姐你再尝!姐你吸一口尝!”
母亲就扑哧笑了,揽他过去,俯脸在他的手掌心,呼地一吸,一股凉丝丝黏糊糊、稠腻腻甜滋滋的汁儿,浸满了一嘴。
“甜不姐?”一群小毛头把脖子伸得老长。
“甜!”母亲响亮地咂巴着嘴。
小毛头们得了奖励似的,手舞足蹈着叽叽嘎嘎笑,满脸的惬意。
母亲瞅着眼前的这群小精灵,扮着鬼脸说:“甜姐的,是这儿!”母亲用手指挠着他们的心窝儿。小毛头们一个个被挠得弓着小身板儿尖笑乱叫。
2
毛茸茸的雪一团一团在天上飞,一絮一絮牵着风的手贴地乱跑。这么大的雪,少见呢!鸡儿狗儿都嘬了口,禁了声,上了架儿躲进了窝。母亲就徘徊在稍门楼子前那棵斜在路边的柳树下,跺着脚,呵着手,弓身扬脸向白茫茫的乡道深处张望,满面的焦躁忧急。她周围能没脚脖子的雪地上,一圈凌乱的脚印一会儿深下去了,清晰可见,一会儿浅上来了,依稀难辨。
秃树枝杈,都挂上厚厚的雪凇了。母亲的刘海眉毛,也扑了重粉一样,糊成了一团冰挂。父亲拖架板车,去平凉贩柿子籴粮去了,走大半个月了。四五百里的路程,白天可怎么吃?夜里可怎么歇?小脚的母亲回一趟娘家,二三十里的山路,都会笑着埋怨外公何以要把她嫁得这么远;四五百里,母亲想一想就咋舌头,脚上得起多少血泡儿?
母亲每天都在掐着指头肚儿算,越算越难熬,越算越心慌,馍蒸黄了,菜炒焦了;云儿遮日了,雪儿下大了。
“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母亲本该高兴的,却气哼哼怨天:“早不下晚不下,你偏得这个时候?”
正思前想后着急慌忙间,瞥见密密斜织的雪帘后,乡道上,似有一架车子,在往前拖。母亲忽闪着两条胳膊,像雪地里撞进来的一只长尾巴喜鹊,跌跌撞撞叽叽喳喳飞过去。
果然是父亲,披着一身雪衣,拖着一架板车,车上卧着几只胖乎乎的口袋。
母亲的脸上,忽然闪耀出亮堂堂的日头光,消融了雪花,挂几颗晶亮晶亮的水珠儿。
“哭啥嘛?这不好好的嘛!快回!”父亲咧着嘴笑了。
母亲张罗着给父亲扫身上的雪,换身上的衣,倒烫脚的水,盛暖身的饭。父亲却不急,褡裢里先掏出一个纸包,那是母亲最爱吃的柿饼;接着一个又一个地往外边掏冻实了的红柿子。“挑最好最大的,专门给你留的。”
母亲的脸上,就布满了彩霞。她把那些又红又大的冻柿子,整整齐齐码在炕箱盖上,父亲说得收进蒲篮,会化的,母亲却说:“我就要看着!”
那几排嘟着嘴,红着脸,圆滚滚胖乎乎的柿子,像几排火红火红的灯笼,照耀着母亲的双眼,照亮了母亲的心。
3
吊在村头老槐树上像团蜂窝的那口老钟,急促地敲响了,声音一窝蜂样在初冬的薄暮里四散飞去。老老少少被蜂蜇着似的,跳起身来,提笼拉车地涌出家门。
母亲身后,糖葫芦一样大大小小串了四五个穿戴得圆咕隆咚的小家伙,提笼的提笼,抬筐的抬筐,你推我搡大呼小叫着兴奋:“分柿子喽!”
队部屋前的麦场上,堆了那么多的柿子,在炽白的丝丝响的汽灯下,红着脸膛冲人嬉笑。大人们装筐的装筐,过秤的过秤,叫号的叫号。鼻吊不收烂鞋不勾的小不点儿,就在大人堆里藏猫猫,在柿子堆旁翻筋斗,在架子车上掏交交,一任大人们高喝低叱,真疼假骂。
父亲拉了小半车柿子大半车人,踏着夜霜回了家。
日月恓惶,缺吃少穿捉襟见肘,寻常不过的柿子成了稀罕,是不可多得的甜美。母亲瞅瞅身旁一双双扑闪扑闪的眼睛,看到了一条条咕涌咕涌蠕动的馋虫。她既得疼惜儿女,又得盘算日子,就数着人头浆了一锅的柿子,脱涩后吊那一张张小嘴。
母亲很严肃地说:“不能多吃,更不敢做贼!”
高高矮矮一排儿的小毛头,忽闪着眼睛点头。贫寒教会了他们克制,穷困早早让他们懂事。
“要刮成柿饼换钱哩!要买盐灌油扯布哩!”姐姐点着弟弟妹妹的额颅说,一副谁敢贪嘴她就不饶的小大人表情。
都争着抢着帮母亲搬刮柿饼的绞车,拿盛柿皮的竹笼,端码柿饼的蒲篮;一路争竞你拿多了,我拿少了。母亲笑眉笑眼盘腿在蒲团上,一手摇绞车,一手执刮刀,叉在绞车上的柿子就欢快地脱去了一层薄薄的红祆儿,露出光溜溜的身子,滑腻腻躺到蒲篮里,腆着肚儿等着去晒太阳。
家家户户的房前屋后,架起来高高的秸棚,上边整整齐齐码上刮去皮儿的红柿子,在冬日暖阳里晒;晒着晒着就软了,光光的身子紧了一层劲劲的皮。人们就上手捏,先捏成高罐罐,再捏成扁饼饼。棚架旁两棵树间架一杆横木,上面挂满细细长长的柿子皮,招招摇摇的,像展在风中的一面旗儿。
长尾巴的花喜鹊啦,大嗓门的黑老鸹啦,尖嘴长舌头的啄木鸟啦,话多得没完没了的野雀儿啦,都伫在高枝儿上,小眼睛滴溜溜得馋。
母亲看眼晒得红里透黑的柿饼,低头瞅瞅身边那几只黑扑扑的毛眼睛,抓一把过来:“给,一人一个!”
姐姐打一把弟弟伸出的手,说:“妈,我们不吃!”
“吃,豁出去了!”母亲一人手里塞进一个。
弟弟一整个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嚼。姐姐剜他一眼,把她手里的那个也塞给弟弟,舔了舔嘴唇。弟弟都张嘴要吞了,却停住了,看看姐姐,看看母亲,把一个柿饼扯成两半,一半喂进姐姐嘴里,另一半,叫着嚷着要给母亲喂。母亲心疼地说:“妈不吃,娃吃!”弟弟喊着:“不,妈吃!不,妈吃!”母亲低下头,衔住那小小的半拉柿饼,向姐姐丢个眼,两张笑笑的脸上,都漾上一汪涂了蜂蜜似的酡红。
4
又是一季柿儿红。
满头白发的母亲,倚在窗前,望着窗外林立的高楼。故乡在远方,岁月在忆里。母亲浑浊的老眼,越不过高楼,穿不透时光。家里有那么多的水果,苹果香蕉啦,柚子橘子啦,木瓜榴莲啦,母亲碰都不碰。高高大大的孙子把果儿切成一小块一小块,攀在奶奶肩头喂,奶奶头一扭:“不香!”
母亲唯一认为香的,就是她的柿子。也许只有柿子,在她的感觉里才有历经岁月的那份滋味,才有饱含记忆的那份牵怜。
母亲的声音里,含了那么多的沧桑,像风刮过一树的枯叶。
母亲吃柿子好讲究,尖嘴儿的尖顶,她要浆了吃,脆脆的咬一口,就咔嚓咔嚓嚼,咂着汁儿,品着味儿,感受着那份脆和沙。母亲说:比水萝水还水,比甜香瓜还甜。圆肚儿的火晶,她要放软了吃,两指翘着,掐一个小口儿,嘴唇一嘬,嗞地吸光里面的汁儿,闭了眼睛在口腔里搅,临了咕地一咽,啊地呵口气:“甜!”最后嘴贴到那道小口儿上,呼地一吹,吸瘪了的那只柿子,又神气活现地腆起了小肚子,逆着阳光,灯笼一般红,亮亮地照耀着母亲笑眯眯的眼。
母亲爱吃柿子,成了家人心里的一道惦记。就连她故乡临潼的孙媳父母刘星夫妇,都上了心,常常送来闻名遐迩的临潼火晶。母亲说:“这情很大,得记着!”
母亲就弓着身,穿针引线地给他们绣红花绿叶的鞋垫。母亲的鞋垫儿上,梅花朵朵开,喜鹊喳喳叫,而她自己的脸上,已然喜上眉梢了。
画家刘星画了一幅柿子图,题款时这样写道:“我亲家公的母亲,我叫她阿姨,什么水果都不爱吃,就喜欢吃柿子。想来柿子能勾起老人家对故土的回忆,她吃的是一种乡情。”九十岁高龄的母亲,合不拢嘴了,呵呵呵地笑:“画得好,画得真好!画到我心坎上了!”
把这幅柿子图装裱了,高高挂在母亲房中,那火红火红的柿子,就一年四季能照耀着母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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