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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一声干娘太沉重

来源:陇东报 2017-05-25 05:10   https://www.yybnet.net/

武国荣

供职于陇东学院,甘肃灵台人,中国作协会员,出版有《山丹丹》等长篇小说3部,《鸟鸣一两声》等散文集3部,两次获孙犁散文奖等次奖,两次获甘肃黄河文学奖等次奖。

我先前叫她哭娘,我娘却叫她苦娘。我称她哭娘,是因为她常常哭泣,见人就絮絮叨叨,眼泪汪汪,唉,在我的记忆力,她似乎没有不红着眼睛的时候。我娘称其苦娘,是说造化欺负可怜人,萝卜拣稀处拔,人世上恐怕再也找不到像她那样命苦的人了。究竟是叫她哭娘还是苦娘,我幼小的心里矛盾了许久,好在哭苦在老家人的言语里发音差不多,慢慢地我就随了我娘的叫法。

苦娘当然不是我的亲娘,也不是我家门里的娘,她甚至连邻里之间那种牵强附会的娘都算不上。她就是隔壁村里一位鳏寡孤独者,是她一厢情愿要把我认着干儿子,我迫不得已了才喊她为娘的。苦娘有没有属于自己的名字呢,我是不知道的,我一直没有听见人叫唤她的名字。从我记事起,苦娘就佝偻着,看人看天都要弯起脖子,窄小的脸刀刻一般,皱纹的支离破碎宛如家庭的支离破碎。她早早守寡,与年少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相依为命,后来不幸接踵而至,大儿在一个细雨霏霏的午后采挖芦根被土崖塌死,另外一个儿子伏天放牛被毒蛇咬伤致死,女儿屙稀而死。每逢这几个亲人的忌日、生日或者逢年过节,她都要去坟头烧纸放声嚎哭诉说自己的作难事,听闻的人无不毛骨悚然。这些悲惨事情都发生于我的幼年,我当然不能设身处地体悟她这个当事人的悲伤,只是每次偶遇,看见她嗨嗨呼呼哭啊哭,后来就看见她华发乃至白发飘摇,衣裤始终邋遢。后来她就拄一段酸枣树枝斫制的黄中略红的老棍,呆呆地怅望着我们上学下学,再后来就盯住了我,往往路过她身边时,她就叫我的名字,竟然是娃呀、儿呀之类令我害怕的话。她会一连几天在位于她家崖背的公路畔专门等着我,见了就说唊娃,随之脏兮兮的手里托着一个熟鸡蛋或核桃枣,伸展在我面前。唊,是一句方言,给的意思。我瞪大了惊愕的眼睛,不敢看她那张扭曲了的脸,目光又不敢贸然离开她的身体,生怕接下来她对我有别的动作。就这样我面对着她,一步步倒退向学校方向,等我与她的距离拉大了,方迅速转身,迅速向前冲刺,犹如掠去的一缕疾风。她仍然不依不饶,有那么几次追撵到了学校,吓得我往同学背后藏,或朝没人处躲。而我进教室她也进教室,依旧伸出鸡爪般黑污的手,对我说唊娃,你吃。却不是原先的吃货了,而是一个黑面的馍或三扁二圆的包子,或者一截黄瓜,或者一牙西瓜,等等等等。一个近乎疯癫的婆子,众目睽睽之下做出令我意想不到的举动,我羞耻难当,恨不得钻入地缝。我烦恼理她,小同学则呜哩哇啦发笑,老师看得分明,出来圆场,说好吃东西,你赶快接上。这样的场合下,我焉能不取。她的目的一旦达到,窝进去的嘴唇嗫嗫喏喏,双手就抖,眼泪欲出未出,就又嗨嗨呔呔干嚎几声,老师半推半哄,将其搡出门去。背过了人,我将她的所给毫不犹豫地一一丢掷,可是饥馑年代,什么都缺,啥吃食都是香的,诱惑巨大,渐渐我就管不住自己了,更糟糕的是我的肚腹不失时机地咕咕乱叫,喉咙也反复吞咽,口流水一点点往嘴角里走。半遮半掩中我竟然一一享用了她的食品。

说来也怪,我不时气恼里给我娘学说苦娘的疯癫举止,娘总是唉唉地连声叹气,就给我讲述养儿防老的道理,说苦娘巴望你,无非是添了个活下去的念想,娘要我不要太介意,认个干娘相当于行个善,云云云云。娘的唠叨又让我脑袋晕晕乎乎,如坠雾里。接下来,隔一段时间,娘去苦娘家旁边的塌窰碾米、压钢丝(玉米)面条,或是替苦娘拆洗被褥、缝缝补补,我有些不情愿地尾随而去。每每到达村子,就看见苦娘像一个老树桩那样站在高处,远远地张望。我们到了后,苦娘便伸出弯扭的手,一边拉一个,生怕两个大活人似一阵风一缕烟般溜走。苦娘仍然带着哭腔说这那事,我又似懂非懂,到半夜她仍然滔滔不绝,听得我皮肤紧缩,头发异样。黑夜我不敢睁大眼睛看视周围的漆黑,更不敢闭上眼皮享受静穆和酣睡。这一个娘算是在别扭中认下了,倒是我的生活几乎没有变化,实在推托不过去了,在娘的陪伴下又去苦娘那里住一晚,睡炕时我坚决不听娘的安排,坚决让娘睡在中间,至于干活之类的事情,我统统不沾边,哪怕提两个陶罐下沟舀水,我也是不去的。虽然有时对于苦娘持一双小脚跑前跑后做这做那似有不忍,但这样的悲悯稍纵即逝。至于接触当中礼貌地喊她一声娘,也是有的,却低声细气,几乎在有与无之间,但那个“干”字,如游丝一般轻轻滑过,仿佛舌头上压了一块石头,发不出声音。仅仅如此,苦娘如获至宝,就欢喜得立时翘起干瘪的嘴角,深陷的眼眶漾出几滴感激的泪水。紧接着她又旧病复发,嗨嗨呔呔地啼泣,我娘赶忙去安慰,搞得我不知所措,茫然里瞅这瞅那。

后来我离开村子去灵台县城读书,继而离别家乡去庆阳上学和工作,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与乡亲碰面的机会自然就不多了。这期间据说苦娘变成了双目失明者,五脏六腑陆续都出了问题,作为五保老人,她无数次被村里的人送往县医院治疗,但哪里能治好呢。我三十几岁以后,特别是我满心欢喜看着一双儿女健康成长惬意享受人伦之乐时刻,心里似被什么触碰,油然想起我的苦娘,诸多愧疚与怅惘遂泛滥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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