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再往回走

【百花】再往回走

再往回走

□ 牛旭斌

村庄是一个人生命的脐带，生在村庄的人，离开村庄的人，都在太阳下劳作，夜晚里睡眠，都在倾听吹过村庄的风在蓊郁而没有尽头的树林里穿行，坐在阳光洒满的草地上放牛放羊，趴在泉边喝水，周围是一片野花馥郁的世界。

这是村庄的梦，梦的村庄。它终年背靠一座叫昆仑的山脉，地貌嶙峋，高冈环抱。上百户人家，零散地居住在一个月牙形的沟壑中，一座座瓦房建造在一台台土坎上，深沟以北的房屋坐北朝南，深沟以南的房屋坐南朝北。人们鸡鸣而起，相望而居。

满金回乡，是村庄里热议许久的话题。他的母亲在他打工走后的第二年突然病逝，他没有赶上养老送终。他的父亲整天蹲坐在院头的李子树下，打一阵哈欠，与过路的人搭几句话，经常虚弱得扶着墙头，到了吃饭的时候，就在白水锅里煮一碗机器挂面，院子里长有菜蔬的时候，下几苗绿菜，日子一天天在将就中凑合，清汤寡水。低保给的钱，主要买一些方便面、挂面，买几袋盐，买点醋，买点油，雨季来临的时候，买点瓦，请人到房顶去查补一下。

没有体力种地了，他们家的几亩地也与他们断了感情，再也长不出粮食来。曾经肥沃的土地，无所顾忌地疯长着齐人深的蒿草。满金决定扎下根来，在自家的门外方圆，做成自己的事情，一是为了过好光阴，照顾好父亲，弥补出门未尽的不孝；二是为了娶媳妇。满金在村庄里、街道上转悠，打听行情寻找商机，或者找一个能收留自己哪怕廉价打工的地方。多少天过去也没有找到门路。

他不甘心，从养猪开始，后来养鸡，从修电器开始，后来又修手机，又学着种菜，贩菜，正月里去武山贩韭菜，贩洋芋籽，收鸡贩蛋，五月里收芦苇叶，贩桃子杏子等水果，七八月里收山中的药材，没事干的时候开个三轮车四处收废品，腊月里贩卖年货。他打工的经验让他相信，哪里的黄土也养活人，这么大的山，这么秀丽的小镇，就不可能找不到他满金的生计；这么美的川，这么多的人家，就不可能找不到他心爱的姑娘。

从最初离开村庄的人，到后来成群举家背井离乡的人，都在一个叫异乡的地方，孤独地过活，他们无法割舍这拴住一个人出生与命运的血脉，在向城市的融入和突围中，在碰壁和挫折中，在多少年和而立之后，还试图用梦境，绘制故乡一村一落一房一屋的地图，还试图用另外的精神还乡的方法，重返归乡的路程。

许多时候，在没有屋檐没有泉水的地方，一群离乡的游子，对着焦灼的空气、混沌的天空，对着难以规避的世态市井，老是怀念坐在村庄大树浓阴的屋檐下，用马勺喝水的酣畅淋漓；老是想起村庄里，那镜子般闪烁着阳光荡漾着月光的山泉；老是记起村里那个叫小芳的姑娘，在玉米林地边如花的笑。

大山上积着初冬的雪，荒原上奔跑着赶集的摩托。打工返乡的满金在山梁上砍柴。

他的婚事在四年前输于邻村一个小伙子的竞争。那一年，他在武汉打工，为了挣更多的钱，他白天在建筑工地上，晚上在火车站当装卸工。临近年关，由于出现烂尾工程，分包体力活的老板卷钱跑了，他近半年在建筑工地上的工资打了水漂。在他无奈地赶回老家后，已是大年初五。他把打工多年攒下的6万元钱托箱而出，连夜送到媒人家，第二天去天山村提亲时，那个姑娘的父母以满金不上心、兄弟多、没新房的一个个硬条件，断然拒绝了他的提亲。

往回走的路上，媒人告诉他，那家小伙出了8万元礼钱，离过婚，但没有孩子，五年前就盖了一座大四间的平顶房，已经商定在端午前后成亲。满金望着紧忙走不出去的深谷，好像陷入了迷途。山那边走来送亲的队伍，满金绕到另一条路上，绕道很远的山路回家。那天，他三十多岁的人生哗然间似乎要灰飞烟灭……

是什么打乱了村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生活规律？是什么篡改了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土里刨食的生活轨迹？

一个700口人的村庄，锁住院门举家而出打工的就有十多家，还有近半数人家在街道上做生意，平日也不回家。每个人家凡是有青壮年劳动力的和读过几年书的，都去了外地打工，一年减去吃穿用，做苦力的能净赚2万元左右，多少会点技术的随便净赚4万元左右。经济改革的大潮吹醒了沉睡的人们，谁还肯在漫山遍野的土地里种庄稼？谁还肯把自己的命运交付给收成不济的土地？在村庄，来钱的门路太窄了，来钱的周期太长了，脱贫致富的愿望实在等不及。所以，留下老人，留下孩子，纷纷踏上开往陌生城市的火车，慢慢地，眼界宽了，想法多了，回乡的脚步被一天上百元的工钱拴住了，回不来了。

我见到满金的时候，他从容自若，表情坚毅。仿佛生活从来没有对他开过玩笑。他开着三轮车飞奔出村，尘土跟随他飘起在空中，在他一个急刹车停到我面前时，扬起的尘土把我们笼罩在模糊中，我看见他说不出的憔悴和老成，我不知道他心里还是否刚强，他面孔黝黑，头发蓬乱，但不回避我的正视，热情地给我装烟，点火，还说要经常回来。

我目送他风驰电掣离去，看到他背对夕阳去创造生活的背影。我没有看出他的失落。在我面前，他是一个还有一切希望和可能，并不向生活屈服的汉子。

稔熟的泥土气息中，牵绊的沟沟坎坎令人心乱如麻。生老病死伴随着婚丧嫁娶，立柱架檩伴随着吃酒坐席，这是我还能用文字叙述却不能用灵魂去解读阐释的村庄，是我还能凭记忆回味却耽于用灵魂去反复思量的村庄。

村庄是一辆散架的牛车，被改装上了发动机，正在向城镇化的大道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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