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进福我颠簸了一路的汽车后再走了十多里山路才拖着疲

□ 潘进福

我颠簸了一路的汽车后，再走了十多里山路，才拖着疲倦的身子走进我的村子——这个养育了我十七年生命的庄园！

我踏着那些泥泞的小路，一边是牲畜们踩出的一个个分明的脚印，一边是被大家踩出的一个个深深的“脚窝”，我小心地走向我的那个老屋。老屋坐落在村子的中间，旁边有一棵高大的槐树，那还是父亲在世时栽种的，那时我们家刚刚分开。我们家就紧紧地挨着祖父家，只是在朝着西面开了一扇门。父亲为了庄里人知道这里有一户人家，就特意从我们家的老“园地”处移来了一棵槐树苗，栽下时，槐树的个头就和我们家的院墙一样高，站在我们家的檐台上，就看见门前的槐树，似乎那调皮的槐树，也踮着脚尖望着我们，它也神奇地渴望着能够走进院子里，而每当父亲把门锁住后，我们也特别地想走出去，槐树就是我童年里最寂寞时的一位“知己”了！转过了一个墙角，透过浓密的树梢，我看见五叔家的大门那里有很多人，我走过去，看清他们玩扑克玩得正起劲。按我们农村的习俗，我是村子里辈分最小的，我都得管这些人叫“叔叔、爷爷、太爷”。夕阳的晚霞染红了老家的半个墙，那种静谧下的村庄的温馨猛然浸入我的心间，我似乎又一次看见了我苍老的父亲从老屋里走了出来。那瘦削的脸庞已经失去了年轻时的精神，没有一点光彩，穿了十多年的那件棉袄，还能依稀地出现在我眼前，肩膀上的那块帆布补丁，磨得光溜溜的，那是岁月的痕迹，也是命运留给父亲的伤疤，父亲用这双肩膀，承载了来自穷困的一切灾难：为祖父顶罪；用这双肩膀，从几百里的地方给大队上担来了纸、饭盐、煤油、火柴；为了养家糊口，用这双肩膀，在靖远深山里，给煤矿上挑“料石块”；为了给我母亲治病，用这双肩膀，抬着母亲走遍了县城的大大小小的医院……是父亲用这双肩膀构筑着我们这个风雨飘摇的家。我有关村子的记忆，也是有关我对父亲的记忆，这就好像是陈忠实在他的家族小说《白鹿原》的开头所言：家族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我认识村子就是从父亲开始的。

父亲指着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头说：“那是你的太爷！”“为什么要我叫他太爷？”“因为我叫他爷爷！”我疑惑地问：“他们姓张，我们姓潘。哪有这样的辈分？”父亲停了很长时间后说：“因为他们家几代人都是村子里的能人！”这种逻辑在村子里是铁打的，孩子们从一生下来，就在履行着这个天经地义的“公式”，正是这个缘故，一个村子成了中国农村最牢固的一个“堡垒”，他们作为一个整体被“网”在其中。我七岁的时候，父亲为了村子被架秋千的檩子砸伤了身体，让他差点就丢了命，而他的身体从此再也没有了往日的那种力气！他的脊背就是从那一年开始一点一点地弯曲了，但是父亲仍然到很远的地方给我的外祖母家挑粮食，挑上梨子到很远的邻县去卖……

村子临着金牛河，这条胳膊一般粗的河水，平时纤细、温柔得像片细叶，在月光下犹如一溜溜薄雾，蜿蜒曲折地由村子的西面滑向东面，给村庄里那些打扮的女人们带来了无限的情趣：晚归了，在夕阳下，蹲在河边，放下农具，用手掬上一把水，不但脸洗了，有时候坐在一块石头上连脚也洗得干干净净。但是正是这种“温柔”的背后，竟然隐藏着巨大的灾难，1976年秋天的一个傍晚，一场暴雨铺天而来，瞬间我的村子就被雨水灌得像个落汤鸡。雨过后，小河的水涨到了街道上，河水把上游的树都卷得从街道上流过，这个饥饿的村子像疯了一般，男女老少都一下子从河边上冒出来似的，发疯似的打捞着从眼前流过的“财富”。不一会，街道边上大大小小地堆起了很多的东西：洋芋、玉米、萝卜，树枝、树干、树根。我也在父亲的吆喝声中，帮着他们把捞来的东西分类整理。此时我猛然听到一个喊声：“快、快……谁的女人被水冲走了——”“下面的赶紧捞——”人声变得更大了，一下子淹过了咆哮的河水，大家又像疯了似的开始打捞被淹走的媳妇，而对面此时传来了一个女人悲凉的哭泣声。

“我捞到了！快！”“这是牢子的女人！”此时河岸上已经聚集了全村男女老少，再也听不到人们的叫声了，只有那朝天的河水还在发怒；旁边的我二妈赶紧揩着牢子女人脸上的泥巴。好一会儿，牢子的女人总算是醒来了，忽地翻起来。父亲说：“河边上长大的人，都命大着来！”这一下子把人的心都击倒了，没有人再捞了，都蹲在河边闷闷的，牢子爸把卷的一根粗旱烟塞到了我父亲手中——算是给我父亲的慰劳。河边上静静的，那地动山摇的水势也慢慢地缓了，那些女人们都收拾着捞出来的小“东西”，男人们都一个劲地抽旱烟，水势过后的小河此时也安静下来，河畔上只有星星般的火点，每一个火点照亮了黑黝黝的一张脸：疲倦、无神、无奈……

父亲来时，我们家的晚饭刚端到炕桌上。父亲没有洗脸就端上饭吃，这时母亲已经端上了一碟子玉米棒子——是刚从洪水中捞上来的！很新鲜，父亲舍不得吃，母亲说还能煮上一顿。但是父亲始终没有吃，我知道他留给我和我的两个弟弟！那年的日子是很清苦的，我曾经在课堂上给我的学生讲张洁的《挖荠菜》时，也联系到了我的这段经历，学生们大发感慨，说这比“挖荠菜”难得多了。人啊，始终在为生存拼搏着！先从他的村子开始，一步一步地走出去，而我的父亲是永远没有走出我们的村子，直到他生命的最后。或许缘于这个，这个与村子融化在一起的一个灵魂，时时刻刻地牵着我灵魂，村子在这种故事中不断地滋生着我的牵挂，把村子里的感情像血缘一样的紧紧地连在一起！

我到村子里，我知道在寻找或在重温这种感情。父亲走了，只有在这些我被称作“叔叔、爷爷、太爷”的这里，看到了我父亲的影子，这是我在村子里永远离不开的一根线，捆绑着属于我的身躯！在隐隐之中，我能够看到那些与这个村子紧紧连在一起的那些活着的、那些我曾经一起生活过的亲人们和乡亲们：有我的祖母、祖父，我的堂叔、堂妈，我的孙叔、张叔，还有我的那个站在门前大声喊叫的远方亲戚……就是老屋的那些长得高高的蒿草都变成了一个个会说话的，我知道这都是我的村子不可缺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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