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旷达是睿智

◆陶余来

张翰，字季鹰。西晋文学家，吴郡吴江（今江苏苏州）人。张翰父亲是三国孙吴的大鸿胪张俨。张翰为人纵放不拘，而有才名，写得一手好文章。一日，会稽人贺循奉命前往洛阳，所乘船只停泊在苏州阊门，贺循在船中抚琴一曲。张翰恰好经过，听到琴声，便上船拜访。两人虽素不相识，却一见如故，互相钦佩和喜悦。张翰问贺循的去处，方知是要去洛阳，于是他说：“正好我也有事儿要去洛阳。 ”便和贺循同船而去，连家里人也没有告知。

齐王司马冏执政时期，张翰被征召为大司马东曹掾。张翰一日见秋风起，想到故乡吴郡的菰菜、莼羹、鲈鱼脍，说“人生最重要的是能够适合自己的想法，怎么能够为了名位而跑到千里之外来当官呢？ ”于是弃官还乡。

有人问张翰，“您可以一时生活很快乐，难道你没想过百年之后的名声怎样吗？ ”张翰回答说：“给我百年之后的名声还不如现在给我一杯酒。 ”

不久，齐王司马冏兵败，张翰得免于难。张翰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不愿意为了名利去束缚自己。世人都认为他的弃官是看准了时机，旷达难得，夸他有阮籍（曾任步兵校尉，世称阮步兵）的风度，给他一个称号——“江东步兵”。

还在任司马冏的大司马东曹掾一职时，张翰就曾告诉同郡的好朋友顾荣：“现今天下纷纷扰扰，灾祸战乱都没有停止。您名声远播四海，想要退出政坛很难。我本来就是生活在山林之中，对现实社会没有抱持期望。您要明智地来思虑前进或是后退的规划。 ”顾荣握住他的手怆然说：“我也想跟你一起采南山的蕨草，饮用三江的清水。 ”

顾荣，字彦先，弱冠时仕于孙吴，与纪瞻、贺循、闵鸿、薛兼并称“五俊”。吴国灭亡后，与陆机、陆云一同入洛阳，号称“洛阳三俊”。初拜郎中，转廷尉正，历任诸王僚属，封嘉兴伯。顾荣见北方大乱，故弃官南归。顾荣向来喜好抚琴，亡故后，张翰前来大哭，既而上床鼓琴数曲，抚琴而感叹：“顾彦先还能再欣赏这琴音吗？”言罢又感伤恸哭，“不吊丧主而去”。又很有嵇康“《广陵散》于今绝矣！ ”的味道。

随着 “八王之乱”愈演愈烈，顾荣、戴渊等北上士人纷纷重返江南避祸，二人亦劝陆机一起过江。可陆机“负其才望，而志匡世难”，自信身负大才，有责任更有能力挽狂澜于既倒，坚持留下。陆机何人？孙吴丞相陆逊之孙、大司马陆抗第四子。谁有这样的家世不自负得可以呢？

太安二年（303），司马颖起兵讨伐总揽朝政、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长沙王司马乂，任命陆机为前将军、前锋都督，统帅北中郎将王粹、冠军将军牵秀等20万人进军洛阳。这一任命表明了对陆机的信任重用，但也把他架在了火炉上。进军路上，陆机知道已被小人离间，内心忧愤怨懑，他听闻军中号角连营，“我今闻此，不如华亭鹤鸣也”。

洛阳一战，陆机帐下将军孟超等人因与其有旧怨，竟不听调遣，为争功轻敌冒进而死，导致全军大败。但陆机很快稳住阵脚，逆转战局，包围宫城，胜利曙光在望。谁料孟超之兄，也就是受司马颖宠信的宦官孟玖，把弟弟的死算在陆机头上，加上陆机曾反对孟玖之父任邯郸令，新仇旧恨叠加，孟玖就联合牵秀等其他将领，诬陷陆机“有二心于长沙”。

司马颖大怒，下令牵秀带队收捕陆机。尽管参军事王彰点破事情真相，“机吴人，殿下用之太过，北土旧将皆疾之耳”，认为这是一场北人，尤其是以卢志、孟玖为代表的河北集团对南人的政治清洗，但司马颖“不从”。

陆机得知牵秀到来，明白了一切，脱下戎装，换上白色丧服。临刑之前，陆机再次想起华亭天空中的声声鹤唳，长叹一声，“华亭鹤唳，可复闻乎”，遂从容就死，时年43岁。

陆机的“旧里”就在今天上海松江一带的华亭。陆逊曾被封为“华亭侯”，故陆家在华亭有祖产田宅别墅。此地清泉茂林，有华亭水、华亭谷，因多有鹤鸟栖息繁衍，当地人称为“鹤窠”。

张翰的莼鲈之思、陆机的华亭鹤唳，与李斯的牵犬东门都是同样的富有诗意，而又让人感伤。人说“潘江陆海”，其实陆机与“望尘而拜”的潘岳（美男子潘安）一样，都曾投靠过贾谧，名列贾谧“金谷二十四友”，最后都死于非命。

当初和贺循同船而去，连家里人也不告知，后来辞官，连辞职报告也不写，以致朝廷因他私自离职开除了他的公职，张翰无疑是 “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的鼻祖了。拿张翰与陆机对比，与其说张翰不恋权贵，倒不如说他 “识时务者为俊杰”。张翰在“百年之后的名声”和“现在的一杯酒”之间能果断选择，说明他精于算计，懂得“多不如少、少不如现”的道理。张翰若是炒股，当不会像陆机潘岳这样被套牢。

张翰劝顾荣时说的 “我本来就是生活在山林之中”，听着也特别耳熟。是的，诸葛亮无计可施不得不唱空城计时，第一句也是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虽然紧接着下一句就是“凭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可谁知道，一生不肯用险的诸葛亮，到此时，后背是不是有点发凉，是不是有点后悔当初不该禁不住 “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的忽悠，不小心趟了这“鼎足三分”的浑水？

然而，话又说回来，李斯如果不付出牵犬东门而不得的代价，那么一生也只能做看管粮仓的小吏，上老鼠跑来跑去的厕所。陆机如果不是偕弟弟陆云来到洛阳，又岂能赢得重臣张华“伐吴之役，利获二俊”的赞扬和时人 “二陆入洛，三张（张载、张协、张亢三位文学家）减价”的美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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