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爱村的正月初六到初七

□普光泉

直接了当，我还是从行政属地说起吧。在四川省攀枝花市盐边县永兴镇新民村，世世代代居住着一族与众不同的人。恪守一方水土、一份民俗风情、一种外人无法听懂的语言，似乎出于他们的本能与需索。不知从何年何月开始，他们被外界称之为仡佬族，而他们自己却不认同。追问他们中的长者，会告诉你，命名为仡佬族是一个历史的错误。

人世间，总是有一些错误难以纠正。久而久之，他们中的年轻一代好像也认同了，并且，身份证上也填写成了仡佬族。他们说自己是“耶倮”族。中国56个民族中没有这个，当然也就不叫做族。而长辈中有识字人，用火炭在地上给我写出他们认为对的族别来，第一个字却是“仡佬族”的“仡”字。在若干年前，特色地域文化与民俗开始受到重视，在把他们的“送年节”活动向上申报为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时，则使用了“仡佬族”这一称谓。他们中的数位长者都明确说，族人在这个地方有六百多年的居住史。他们所说的出发地雅州，即为如今的雅安。他们始终如一保持两大崇拜：祖先崇拜和自然崇拜。一代又一代生生不息的长河中，他们信奉“万物有灵”的说法，坚信神与他们同在。

“新民村”这个地名是与时俱进的一个体现，富有新时代特色，而固守传统的他们却不太认可，他们中的年长者在言谈中总是称“八爱村”，歌唱的内容里也是八爱村。他们觉得，这个称呼有厚重的历史文化意味与乡土气息。

迁徙，对于他们来说是一部战争史，也是一部艰难曲折的血泪史。明初，自雅安一路战斗而来的祖先，有杨、李、熊、朱、罗五大姓，祖先们团结协作，从雅安出发，途径西昌、盐源，过岩口、大坪子，由箐河而入。八位筋疲力尽的长者同时看上了这里幽静而物产丰茂的环境，爱上了这方深藏于大山里的水土。他们一致认可并决定不再颠沛流离，由此而在这里长期驻扎，结婚生子，安居乐业。

“八爱”故而得名。

“青杆叶子背背薄，好耍不过啊咪啰；青杆叶子背背青，好住不过八爱村。”民谣是代代相传的，里面有着文化与情感密码。

作为一种精神的需要，也作为一份乡愁的传承与自然崇拜，他们每年至少一次，要让祖先的灵魂与族人相聚；他们以某一棵特定的大树为依托，视其为神树，感谢神的恩典，祈求神保佑全村来年风调雨顺，人畜平安。其做法是每年正月初七举行辞旧迎新的“送年节”活动，以表达族人热爱自然，顺应自然，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美好期盼。

每年正月初六启动送年节活动。这天一大早，“庇牟”就指派年轻后生上山，按照祖宗的行事方式采集七种不同的野花枝回来备用，另外指派自己的徒弟在两三个年轻人的帮衬下，打上掌盘，背上背篓，从村口开始，挨家挨户收集肉食品，即“百家肉”。族人自愿捐出，多少均可，富有的多给点，贫困的少给点，都不计较，随心随喜。

初七一大早，全村人的心绪在鸡鸣声里开始活跃起来。

在庇牟引领下，全族人将预先酿造的“咂杆酒”、收集来的百家肉，以及其它祭品一同护送到村后。那里有树林，林中有神树。在树桠挂上祭品，在树身系红绸带。离树不远处年年使用的一块空地上，支起一口大锅，肉从背篮中取出，一块一块在火上烧，再挨着刮擦干净、切片入锅，加入足够清水，以武火烧开，文火煮熟。众人拾柴火焰高，“百家肉”香味在山野里弥漫，令人垂涎欲滴。另外一面，他们用七色花枝搭成祭祀神坛，其神圣的具体体现之一是，凡年龄满12岁以上女性不准进入祭祀场地。“为什么有这个规矩？”他们说，这是祖先定下的，世世代代遵守。

“庇牟”在焚香拜祖后，用本民族语言唱祭祀歌，徒弟在下跟着唱……

祭祀结束，在铺有松毛的地上摆上“百家肉”，斟上“咂杆酒”。男人女人老人孩子相挨而坐，互谈家常，开怀畅饮。过程中，老者会聚在一起商谈族中大事，妇女则拿出自家刺绣、鞋垫、香包来展示，互相赠送并祝福，青年们则用弓弩打靶取乐并展现自己的健美体魄。

日落西山，他们接踵回到村子。

夜晚，大家围着篝火，在葫芦笙悠扬婉转的声音里尽情跳起锅庄舞，年轻人则会找寻僻静处谈情说爱，这夜的活动能够通宵达旦。

“送年节”活动什么年代开始搞的？据熊献青老人说，按照族人口口相传的说法，从老祖宗来到这个地方就有了，而之前在雅州可能也在搞。这样算起来，其历史悠久就不言而喻了。

作为“送年节”第十三代传承人，十六岁开始当学徒的熊献青，对这几十年来的活动都清楚地记得。送年节活动在1958年开始中断了三年，后来又有十年时间没搞，1986年才又正式恢复举办了。

到2018年，这个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的传承人，作为祭司的熊献青老得已经有些力不从心，并且因病而导致双目失明。但他还在用体力与心灵进行着一份坚守。

实际状态是，“送年节”的传承濒临灭绝。值此，一项抢救性保护与采录工作得以有条不紊地开展。

一份乡愁，或许会被记得更加长久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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