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宠物

记得那年，学校用栅栏圈了一块地，搭了一些简易的棚屋，名之曰“红领巾饲养场”，也确曾引导学生养过一些禽畜，但似乎没有获得什么发展，之后就不了了之。然而这里的用途并没有立即改变，原来分隔得还算井然的棚屋就分给了好些有家属的老师。母亲也分到了一间，这也算是确认了我家窘困的现实吧。

母亲买回了一头小猪。在我的记忆中，当年的主流猪种是广西花猪。有人养了白猪即洋猪，也有人养了陆川猪——那可是一种肉质精细味道鲜美的猪种，只是个体与洋猪相比差得远。母亲买回来的却是一只与众不同的小猪——体形与陆川猪几无二致：骨架奇小，腰脊被不成比例的肚子重重地坠着，侧看呈一凹型，而它那重重下垂的肚子，饿着的时候，即与地面贴得很近，如果吃饱了，走起路来肚子就拖在地上了。与陆川猪唯一不同的是，陆川猪为黑白相间，而这头小猪则周身均呈黑色。我听一些有经验的人说起，这是一头安南（越南）猪，我就相信了。我不知道对养殖之事毫无经验的母亲为什么买回这么一头猪，也没有产生过非要了解清楚的欲望，只是从它进栏那天起，我便如同获得了一只宠物，将它伺候起来。现在想来，伺候“洋宠物”，我比好些人早了好些个年代呢。

即便骨架奇小的安南猪，食量也是可观的。购来一些谷糠做精料，而它的主食更多的是青饲料。于是除了天天从野地采来一些野菜，还在那颇为宽敞的地里种了不少番薯、牛皮菜之类，勤勤来浇水施肥，人勤地不懒的效应即刻生出。每天扯来一大把，剁得细细的，放进一口大锅熬成烂透的潲，舀出一盆，再在上面撒一些谷糠，便是猪的美味佳肴。把这盆潲端到猪栏，这小宠物早已循味跑过来了，一边喏喏喏地哼着，一边哒哒哒地吃了起来，片刻之间，潲盆就见底了。

饱食之后的小宠物变得无比的老实，跟人也亲近起来。我蹲下来，用手指头挠挠它的肚子，这家伙便顺势躺下来。如果挠的是左侧的肚子，它便往右侧躺，挠的是右侧，它便往左侧躺，一边轻轻地哼着，好一副欲仙欲死的样子。

相邻的猪舍养的是一头白猪，食相比越南猪要生猛得多，长而阔的嘴筒食潲时发出更为强劲的啪啪之声。看着这些畜生的饕餮之状，人的饥饿感一时便被诱发了出来。但我无论如何是生不出要将这些家伙宰而食之的念头来的。

小猪常常用鼻子将猪栏里的泥地拱得松松的，犹如作业，其敬业之态可掬，该不是对地下的蚯蚓之类有什么特别的嗜好吧？一时纳闷。后来听教农业常识的老师说，那是猪为了从泥土中摄取一种微量元素以补身体之需，始得稍稍释然。

这是一头小雌猪。与生为雄性的小猪不同的是，雄性仔猪如做肉猪之用，生下来十余天便要骟而去势，而对小雌猪的阉割则要迟得多。终于有一天，来了一个阉猪的。这个人先倒提着小猪的后腿，将小猪在一块侧立着的板条上捆牢，任凭着小猪的号叫与挣扎，硬生生在小猪的腹部割了一个小口，抠出并截去了一节肠子，然后在小猪的创口上抹了一层拌了花生油的锅灰，才把小猪解了下来，放回栏里。受创的小猪趴在猪栏的角落里，轻轻地哼着，已经全然不是那种欲仙欲死的状态了。

听阉猪佬说，这段截去的肠子叫生肠。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就是猪的卵巢。近年有一道颇为热卖的小炒，叫炒花肠的，用的就是这种材料。

截去了花肠的雌猪已不成其为“雌”，而是一头无性的肉猪了。这真是人类所有文明中极为伟大的一个方面。据说，用作繁殖后代的公猪和母猪，待其淘汰被宰而食之时，其肉的价值与纯肉猪是不能相比的，很多人不敢食用，怕吃了犯病。

春来秋至，猪亦渐渐长成。邻舍那头洋猪长进尤快，半年光景，已有百来斤的样子。也看见一些屠户循讯而来，同这洋猪的主人正儿八经地谈起价钱来。果然，几天之后，某屠户便同这洋猪的主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猪便嗷嗷地号叫着被拉走了。

我的安南猪虽然也有所长进，但远远不能同那头洋猪相比，只是身段已呈一成猪之状。某日，我喂过了猪，待其饱食之后，正同它玩着挠痒痒的把戏，也来了一个屠户。他看了看猪，摇着头对母亲说，这猪肉质虽好，但出肉率极低，赚不了几个钱的。然后他就离去了。我明知这头猪最终难逃一劫，却还是庆幸它的死期尚未来临。

过了几天，又来了一个人，却不是屠户，而是一个做烧卤的。他并不嫌弃猪的个体小，却为找到一头这么袖珍型的猪而颇感兴趣。他对母亲说，这头猪要烤出来，是有卖点，只可惜出肉率低了些，赚不了几个钱的。我实在不忍心听他不厌其烦地算计我的宠物，草草喂过猪便走了。

第二天下学回来，我发现猪栏已经空空如也。我明白了一切，失落之情骤然生出。回到家里，听母亲说，这头猪称有四十一斤，卖了八十二块钱。我盘算着，这些钱抵得母亲两个月的工资了。

转天，母亲买回一份为数不少的杂碎，有猪的腮帮肉、隔沙肉以及下水若干，烧成几碗，摆了满满的一桌。母亲对我们说，养猪的时候，大家都用了工夫，现在就放开肚子吃一顿吧。

面对这几碗制作粗劣却依然诱人的菜肴，我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饕餮之状，尽管我很清楚，我的小宠物已经成了另一些人家餐桌上的美味佳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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