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步与阅读 ■桑 颜

周末的时候，和孩子去外面赏春。整日上网课的孩子难得闲暇，只有周末能勉强挤出半日。在我看来，学业固然重要，心灵的滋养亦是成长之不可或缺的元素。整日里在课本中读春，不如时常用自己的眼睛去记录春天真实的样子更能让他懂得春天。

正值初中的孩子，已发现散步之乐趣。母子二人，以家为原点出发，大致不过四个方向，然而每个方向又伸出不同的各条小径，于是这有限的范围里，便有了不同的际遇，时间也便有了意义。

在平素的日子里，孩子的时间被更高效地利用着。骑车或者开车到学校，如果路程略长，要听英语或读书。在学校的时间自不必说，而回到家中，除了吃饭，要抓紧利用好每一分钟，要学习再学习。作业沉重地压在时间里，孩子们在俯首案前的时光里增长时间的厚度，而我常常不知道要如何给孩子解释这令我深感矛盾的生活方式。

在18世纪的英国家庭里，书是需要朗读的，饭后缓慢悠长的晚间，家庭成员一起倾听着一本书里的每字每句，悠扬的语调深深地嵌入孩子的内心，使得他们的灵魂发了光。我想起我的童年，中午十二点半以及晚上七点必是一家人围坐在饭桌前的固定时间，饭总是在那时做好，而这顿饭必然要吃上近半个小时。只因这段时间恰恰是收音机里播评书的时候，电台里响起整点报时的“嘀、嘀、嘀……”声，播音员熟悉的声音响起：“下面是评书连播时间，请继续收听由某某某为您播讲的评书……”于是从前的将军啊、大侠啊，在院子里热热闹闹地上演或壮烈或侠义的故事，我们的心底各自有一幕自己的大戏。

那时候放学时间大概是四点半，因为我记得斜阳是怎样在身后拉长了我的身影，我不记得自己有在路灯的深深倦意中回家的印象，也不记得身后背着足以将一个少年压弯的沉重背包。也许是在长大以后，人的记忆便自动过滤了那些令人烦恼的镜头？不然为什么我在而今想起的，总是那些与花香、小路、河水、雨后、夕阳有关的恍如梦境的时光？

我与孩子走过一条条大街，平常总是一掠而过的店铺，会跳出许多能够吸引我们品鉴一番的名字，也有令我们猜测的话题。有时路过一家带着七十年代色彩的餐厅，门前有一座铁制的工艺品，还密密地记着作品的来历；有时路过茶楼，大厅里空无一人；有时路过游泳馆，想起小时候几个小伙伴在里面度过的欢乐时光……能够路过许多与生活密切相关的建筑，然而，几乎很难路过书店，最难遇到的就是书店了。

我想起十几年前，路边还有一个个小小的报亭，向外伸出的小平台上摆满各种各样的报纸与花花绿绿的杂志。每次路过，总免不了停下来买上一张散发着油墨香的报纸或者一本盛满思想之水的杂志。那时，无论是报纸还是杂志都会被数次翻阅，报纸上喜欢的内容会剪下来粘贴，杂志上的文字会怀着崇敬与热爱摘抄。后来，那绿色的小亭子逐渐消失了，有如一盏一盏的灯火，次第熄灭。我为没有报亭的街道哀伤。

有人对我说，不，是很多人或用语言或用实际行动对我说，现在人已经不读纸质书了。可是我，顽强地抵抗着这汹涌的潮流，又要到读书日了，我又要买书了。我仍旧沉浸在旧日的岁月里，感受到时光缓慢宁静的美好。

杜拉斯在1985年就预言过：“我认为人类会被淹没，淹没在信息的洪海之中。关于强身保健、家庭生活、经济实力、娱乐兴趣的各种信息，如同噩梦一般。再也没有认真阅读的人了，人们只会看图看电视，到处都是屏幕，厨房里、厕所里、办公室里、街道上。没有人会真正旅行了，没有旅行的必要了。当我们一两个星期就可以环游世界的时候，旅行还有什么意义？时间在一场旅行中是十分重要的。有时间才有体验旅行的意义，不是走马观花，而是生活在别处。在旅行中生活将不再可能。幸好大海还在，无尽的海洋是残存的希望。还有阅读，有一天人类会重新发现阅读的魅力，有一天，一个人读进去书，一切将重新开始。”

我蓦然想到，1985年，我还是一个小学生，无论是时代的耳朵还是自我的心灵，都是如此懵懂，而杜拉斯却已经看到了远处。就是过了许多年，我也不会想到，人类的生活会发生如此剧变，我以为一个人热爱读书，便是永远不会改变的安稳，然而冲击还是来了，无可抵挡。

我在文章开头提到散步，是因为散步与阅读是一样需要时间来完成的缓慢过程。你只有在缓慢的、一步步行走的过程中，才能够发现时间里潜藏着的所有意义，并在不断的发现中做出停留的动作，而正是那些停留，使得我们的心于此处打个漩涡，让我们有机会为它赋予深刻的含义。

有时我拒绝坐在车中去远方寻找风景，从一个目的地快速直接地抵达另一个目的地，看似得到了新的体验，实际上，有许多时光在路上被白白地浪费掉了。而这些被无情抛掉的时间旅程中，就真的没有更值得我们去品味的风景么？正如我们不断地告诫孩子，要抓紧一切时间好好学习，不要懈怠，而休闲与放松却成为可耻的事情。从童年加速着抵达成年后的所谓成功，便是最正确的生活方式吗？这段路上，真的不需要给孩子们看花赏月逐流水的快活么？

我们每个人都不能为所有人提供一个完全正确的生活指导，我们只是在生活中生活，在前行中前行，也许脚步自己知道要去的方向吧。晚上，我又买了十多本书，这是我的理想与生活，我仍然热爱把共鸣与想法留在纸上的沙沙细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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