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汉斯·狄特·格尔费特
当说起审美隶属于形式层面,而内容则属于认知层面的时候,并非意味着两者必须分开讨论。恰恰相反,形式就是内容的罩袍,应当与之相称。要是语言外衣剪裁得不合适且缺乏艺术感,粗制滥造,太过简陋抑或太过隆重的话,都会使人感受到审美上的欠奉。为了更为全面地展示出这种文字中的欠合适,最好是选择描述对象相同的诗歌,比如说猫。不只是普通老百姓,诗人也对这种动物钟爱有加。猫总被当作一种神秘的生物,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情色的气味,因为它在渴望人类宠爱的同时,又保持着它那不可接近的本质。我要举的第一个例子,作者为约瑟夫古根莫斯,他的作品大多出现在许多小学生读物中。
阶梯上坐着一个女孩,/膝头坐着一只灰猫。/“三乘三等于三十二”,/她在它耳边轻声道。
“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她神情严肃地看着猫咪。/“不用担心!”当我路过/听到的时候,我是这么想的。
你可以告诉猫一切。/你对它们说的一切,/它们都不会透露。/猫可不会这么做!
这首作品诗味较浅,更像是充满逸趣地以一个角度描摹出了猫的样子,不过单单通过昵称化的“猫咪”来使作品显得更为可爱的做法,颇有刻奇之嫌。它的诗歌价值仅限于,它或许会让孩子们产生去创作诗的念头。
那如何才能把猫写得活灵活现呢?以下是一首英国浪漫主义诗人约翰济慈于1818年1月16日所作的诗歌:
致雷纳德小姐的猫
猫儿,你宏大的时代已经过去,
你总共捕杀了多少老鼠与田鼠?
偷了多少小零嘴?眯着
你那明亮慵懒的弓形绿眼睛,竖起
你那天鹅绒耳朵但千万不要
用利爪抓伤我,用你温柔的咪咪叫
告诉我你毁掉的一切:
鱼、老鼠、田鼠还有柔嫩的鸡肉。
不,别低头,也别舔你娇嫩的爪子。
你哮喘般地喘着气,你尾巴尖上的
毛也都被刮掉了,尽管
女仆们的拳打脚踢把你打出了乌青,
你的皮毛依旧如此柔软,同你年少时
刚踏上遍布碎玻璃的墙沿一样。
若是大声朗读原诗,便能真正感受到猫柔软的皮毛以及肉垫下不断收缩的利爪。因为济慈在诗中卷出了一条以柔和的辅音(主要是以鼻音与流音)组成的象声之毯,他用了一连串的“k”音来编织它。
这首诗可以说是一件完美的语言艺术品,单从这点看,它确是首好诗;但也同样因此,它算不上是一首格调很大的作品。它只为读者塑造了一只勇敢的小生物,即便在老去之后仍保持着先前战斗过的痕迹,皮毛仍旧柔软如昔,仅此而已。其他诗人,如波德莱尔更倾向于在他写猫的诗中将它描绘成一种神秘莫测的动物,皮毛窸窣作响,且潜藏着情色的暗涌。而济慈则对此一无所知。后者的猫诗只是兴起之作,或许只是因这只猫的女主人而写下的。下面援引的这首诗中的猫则迥然不同:
就连鬼魂都有某些地方,
在你凝睇时报以回响;
而那里,在它漆黑的皮毛之上
你再炽烈的目光都会消亡;
像狂怒者,在极度
怒发冲冠之时冲入黑暗,
却陡然撞上斗室中舒适的
软椅而悻然止歇。
所有投在它身上的目光,
仿佛都被它掩藏,
只为那高傲而阴悒的一望
继而沉沉睡去。
但它突然折过脸,像被惊醒般,
径直地瞪向你的脸:
在它圆润瞳仁的上佳琥珀中
你又与你的目光重逢,
它不可思议地封存其中
像一只灭绝的昆虫。
这首诗来自里尔克,静物诗的大师。静物诗是指书写具体事物,就比如里尔克写火烈鸟,写旋转木马,以及刚刚那首写猫的诗歌一样。但《黑猫》完全不属于这一类。里尔克和济慈一样,都是文学大家,甚至可以说是德语严肃诗歌最重要的名家。然而这种精湛的技艺也导致了自我的过分损耗。正是出于对自己以魔术般的力量表现出一些看似无法表现之物的能力的信任,里尔克不遗余力地运用技巧,却让这首诗沦为自我模仿。作品中的猫被高度风格化成一种神秘的生物,彻底脱离了现实。诗中许多表达,许多富有韵律的桥段以及画面,尤其是结尾的那两句无不昭示着,它是这位天才诗人的作品,然而其余的只不过是空泛的夸夸其谈。
一个作者的先驱越多,那他言过其实的危险就理当越大。莎士比亚没有必须超越的伟大偶像,之后的诗人却越来越进退两难。要冲破桎梏有几种不同的可能性。或者就是开创一种与其他的韵文或散文都不同的新的诗歌语言,或者就是接受先驱范本般的语言,但同时又通过反讽信号与之偏离。海涅就是这么做的,他在继续熟练地吟唱着古典浪漫主义甜美旋律的同时,却又在他的歌谣中添加了幽默与反讽信号,祛除了其中过于甜腻的部分。里尔克不会使用这种信号。他的诗与幽默绝缘,以严肃不苟而闻名。所以他正是在弦琴上钻研着最激动人心的音符,创造出杰作的同时,完成了仿作。同样也是这位对于猫的诗意想象超出了一切限制,膨胀为夸夸其谈的诗人,在前一年发表了一首迥然不同的作品。它专注于动物外在事实,却又通过客观的白描自然而然地转化到内心世界。单纯地从语言的音乐性上说,它没什么出神入化的技巧,但其中每一个小细节都恰到好处。在《德国人最喜爱的诗歌》中,它排在第14位。
它的目光被幢幢铁栅囚禁
如此倦怠,它再也无法承负更多。
对它而言,仿佛那儿立着铁栅千万,
千万铁栅的后面没有世界。
柔和的步态轻捷地踏着强壮的脚步,
在最微小的圆圈内旋转,
像一支力量之舞盘绕着中点,
内里昏睡着一个强大的意志。
仅仅有时它掀开瞳孔之幕
毫无声息然后图像映入,
渗过绷紧四肢的寂静
最终停留在心中。
这首诗写得如此直白,也如此具有感染力。不需任何诠释,它已经说出了一切。在阅读的时候,一只被囚禁的动物直接跃入眼帘;而若是将它读出声,甚至能体会到豹的脚步。这首诗浓缩了现实之物的本质,且没有将其神秘地夸大,或是刻意拉开距离强调它。作为读者,能够不被任何比喻,或是任何个人化的象征符号所累,直接地看清这头豹的本质。他并没有像脱缰野马般放纵自己的技巧,而是让它乖顺地服从于描写的对象。这让本诗成了杰作,在每本文集中都安享一席之地。语言外形的合适度是一首好诗不可或缺的标准之一。那并不是说,诗的形式就要天衣无缝地与其内容相贴合。语言外衣与语义之间有意识的偏离也可以是极为合身的。
艺术的关键就在于权衡出一种不过于繁复,同样不过于朴素的表达方式,而又能精巧地将这种意图掩藏起来,只有在读者精心推敲的时候才会被发现。济慈在他的猫诗中便有此意图,却未被体察到。1818年2月3日,他在给友人,同样也是那只猫女主人的丈夫的信中如此写道:“我们都不喜欢,诗歌中包含太过明确的立意……诗歌应当是宏大的,气度不凡的,能够穿透灵魂的;它不应该通过表象,而是应该通过题材来使人悸动、使人讶异。含苞待放的花朵何其美丽!而若是它步步逼近,大声喊道‘赞赏我吧,我是一朵紫罗兰!’这份美丽又将如何丧失殆尽!”
《什么算是一首好诗:诗歌鉴赏指南》,[德]汉斯·狄特·格尔费特/著,人民日报出版社202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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