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
科技的飞速发展,带来了生活中方方面面的改变,人们更多关注的是眼前的物质问题:人际关系、表达方式、生存境遇等,爱与恨、励志和复仇、琐碎而绵长的情欲、财富的获得与失去、成功者和失败者这些题材的文学创作更容易被读者接受。这是文学艺术都不可回避的内容,但作家张炜更看重文学创作者怎样做出自己的表达,心中有没有一个更大的精神坐标,有没有能力思考貌似切近的生活背后隐藏着的不同的命题。
文学与进步
人类社会有各种劳动,它们在本质、特征和规模诸方面的差异很大。我们考虑问题不能将不同的劳动自觉不自觉地混为一谈。比如科技进步与艺术进步是不同的,科技进步可以观察和度量,不要说百年,就是几十年甚至两三年,变化就非常明显。所以不能套用科技思维的模式对待文学艺术,因为后者不能被简单地以新代旧,而且有时还恰恰相反:新不如旧。比如有人喜欢读经典,因为无法从当代写作中获得满足。有的到旧书网上淘书,寻找那些已经逝去、不再重印的旧作,也是这个道理。前苏联阿拉米列夫的《猎人的故事》、英国莫德的《托尔斯泰传》、美国杰弗里·迈耶斯的《海明威传》以及达尔文的《在贝格尔舰上的旅行日记》等等,都不为商业时代所青睐,但它们好极了。
人类的思想和艺术需要在时间的长河中一点一点淘洗、累积和建立,虽然科学技术也需要淘汰和建立,但基本上是后人站在前人的肩膀上继续攀登,比如今天的天体物理学离不开牛顿等人一样。这大致还不是一个大幅度地推翻、不断循环往复的过程。思想和文学艺术就不是如此,思想可以进步,尽管不像技术那样显著,却会在不停的争论、否定、检验中一点点发展。文学包含思想,但不完全等同于思想。纵观中国历史会发现,思想与文学艺术的发生发展有时并不平衡,也不一致,由此可以想见科技和文学艺术,它们之间的差别就更大了。文学艺术的生长更为复杂,它要往前挪动一毫米都是非常艰难的,如果一个时代把技术思维运用到艺术上,将会出现许多荒谬的判断。同样,把一些演艺、娱乐的思维移植到语言艺术上,也会产生很多误解。
有时候即便是相近的学科间、事物间,区别也会很大,所以需要保持理性与分析,不能混淆。现在混淆的状况比较严重。在技术飞速发展的今天,人们的视野很容易被技术主义的东西取代和覆盖,用它们的观念去看取社会和思想,尤其是用来欣赏语言艺术,会出现诸多问题。尊新、求新、逐新,以新代知,以新代理,也会误入歧途。
关于虚构
什么是虚构?有人认为虚构就是编一个故事或杜撰几个人物。实际上虚构从故事开始已经晚了。如果说它是从语言开始的,大概许多人都不能理解。语言怎么虚构?教科书上都在强调向群众和生活学习语言,然而文学语言不能与生活语言混同起来。其实模仿而来的生活语言,不太可能是好的文学语言,甚至不会是真正的文学语言。语言的虚构是指介于生活语言和书面语之间的一种个人言说方式,是作者在两者之间试图寻找一种奇异的平衡时,一次成功的突围。这将进入鲜活而奇异的独有语境。这种语言不是用来听,而是用来看,因为诉诸听觉与诉诸视觉大为不同。小说语言的虚构性更高,不仅要贴紧人物的身份、年龄、性格等各个方面,要像生活中的语言,还要打上深刻的个人印记。它只适用于这一次的语境。
文学作品与日常生活之间的关系已经发生了奇异的改变。这个过程非常神奇,近于秘境。对秘境的访问,就是写作的尝试。不仅是虚构作品,即便是纪实作品的写作也是如此。人类历史上产生了多少充满魅力、令人好奇的人物,这些特殊生命本身就吸引人,特别想窥见、想知道、想伴同他们的一生去探究。问题是这一切需要通过文字,这就要求写作者具有高超的能力,这才会无限地接近、还原和再现传主,这就需要一种虚构力:它借助于个人经验,舍此便不能进入对方的心灵。
精神叙事
由于科技的飞速发展,带来了生活中方方面面的改变,使我们不得不面对眼前的物质问题:人际关系、表达方式、生存境遇等。这一切是任何时代的文学艺术都不可回避的内容,关键是怎样做出自己的表达,心中有没有一个更大的精神坐标?有没有能力思考貌似切近的生活背后,隐藏不同的命题?个体生命与之发生的联系,究竟处于哪一个层面?如果仅仅是纠缠于物质、现实、技术,任由它们的拥堵,满足于这样的呈现和展示,深陷其中,表达就会相当粗疏和油腻。最后就是和物质主义、技术主义、娱乐主义搅在一起,无法打开自己的精神地平线。
这种物质叙事在世俗需求上很容易被接受,爱与恨,励志和复仇,琐碎而绵长的情欲,财富的获得与失去,成功者和失败者,种种故事编得曲折离奇。我们感觉不到生活中人的尊严,这个生命中最敏感的部分,精神的部分,是怎样处于亟亟可危的状态,是怎样放置于随时被碾轧和忽略的悲惨境地。肉身固然沉重,除此之外还有其他,还有更重要的部分。仅仅盯住所谓“第一性”的物质,就会理所当然地极度依赖,并承认现世主义是天经地义的。我们满足于非人的生活,并对这种生活给予自觉不自觉的赞赏,是可怕而可卑的,是一种自戗行为。故事很悲惨或很圆满,但就是感觉不到叙事的张力,无法触探生命中的疼痛部分。在网络娱乐的时代,精神叙事的能力几乎完全丧失了。没有人叩问生命何去何从,只有眼花缭乱的炫示。质朴顽强的探寻者不见了,他们成为这个时期的稀有之物。
现代技术发达,信息畅通,孩子们从小见多识广,尤其是生活在大城市的孩子,可以打开更多了解世界的窗口。这使人既高兴又担心。物质生活最集中的表达与呈现,使他们获取这些知识的途径更为便捷,然而这一切又会毁掉他们。他们将被簇拥和淹没,没法呼吸。他们从一开始就远离大山与大河,无视林子、海洋和星空,终将失去大地之子的美好情怀,也不再有追问和思考永恒的能力。
一位哲学家曾经劝诫他的学生回小镇生活,不要跻身大城市,认为大城市里氧气稀薄。所谓的“稀薄”大概还不是指眼前的呼吸问题,而是在说脱离了生命大背景即大自然的生存是多么危险,这里缺少原创的能力与激情,缺少思考大事的静寂。在拥挤喧哗的城市,人们获取的大都是二手知识,触碰的都是时代流行之物,什么时尚、网红、刷屏、穿越、炒汇、理财、新科技新理念之类,这一切正不停地灌输,没有留下缝隙。那些一直伴随着生命的质朴本真、原始鲜活的东西,从此将变为他乡的陌生,永远不在现世和眼前。这样的人生多么局促狭隘,尽管也自得其乐。
某年一个东方人去伦敦,与几个朋友一起走过白金汉宫,那年正好是发生戴安娜车祸的时候,人们正一齐说着这个热火朝天的事件。因为人声嘈杂,那人没有听清,连连发问,同行马上惊住了,说他真是一个“世外高人”,连这个都不知道!不,他听清了,接着也就知道了。因为他仍然生活在大城市,那里同样“氧气稀薄”,热闹当然是跟上的,怎么会有一个例外。
(摘选自《文学报》,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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