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 意 何诚斌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因为你总是在意自己的心意，而你的心意违逆这个世界所能给予你的法则，所以你被拒绝，被回避，被冷漠，被羞辱。你叫山过来，山能过来吗？你叫水让路，水能让路吗？你叫别人听你的，别人就一定会听你的吗？

音乐家贝多芬遇到了一个奇葩的侄子，他关爱他，视如己出，可他的侄子竟然说：“伯父要我上进，所以要我堕落。”贝多芬宣誓“扼住命运的咽喉”，却无法改变他的侄子，教育手段招来的是对方的恶感与逆反，他显然很失意，很痛苦。

人与人彼此合意，很不容易，往往交往共事时间长，不是缔结深厚的友谊，而是互相的心意越来越不吻合，点点滴滴的小事的不合意，酿成心意的巨大沟壑。“保持一定的距离”的交往，即“淡交”搅动不了各自的心意，关系反而能长久。英国作家道格拉斯·亚当斯说过一句内心的话：“人是很麻烦的。”每个人都有一堆自身的问题，由秉性、性格、情绪、习惯、思想、品质决定此人的问题与彼人的问题之对称与非对称的关系。“人不一境，境不一致”，怎么合意，又怎能如意？

古代一些思想家研究人而强调个人修养，让自己去适应别人，设身处地为对方着想，舍己为人，乐于助人。这需要自我克制（克己复礼）与积极奉献（成人之美）的精神，而达到一种自然而然的随意状态，非修炼一定境界而不行，弄不好会自贬自贱露人格之小，或者阿谀奉承、唯他人意志是从显人性扭曲。何况，修养高的人，也未必合对方心意，遇损人利己者奈何不得。若单以慈悲为怀，少违他人心意，不是爱憎不明，就是养虎为患，助纣为虐，所以还得拿出改变对方的法子来，改变对方，或被对方改变，其间有多少称心如意？

阴阳家撇开道德人性，而通过五行相生相克理论提供一套人际关系顺逆合冲的解释，什么人与什么人相合，或者相冲，或者相克，生辰八字（命理）决定的。一对夫妻老是吵架，有人劝和调解，有人说他俩属相相克，放弃孰是孰非的判断，这倒对双方都公平，可是导向却是要么彼此无法改变自身问题以改善关系，要么改变婚姻关系以求解脱争吵的结果。迷信者甚至将朋友、同事之间的关系的好坏，也归因于属相的作用，有的公司老板招聘员工，明确提出某某属相的人不要。

当老板的，或者管理者，如果不理解人的本性及人与人的差异性，以及缺乏自省意识，那么是非常不幸和痛苦的，因为他面对被管理者，必然将其分为“亲信”与“非亲信”两类，随他的心意而定。他希望每个人的言语行为都在他的心意范围内。事实上神也做不到。神也做不到的事，他却拼着命要大家整齐划一地按他的意思办事，苛求所办的事达到他的标准，无非采取提升权力的生杀予夺的威力度，实行强制，营造个人崇拜的文化，结果却是培育了阳奉阴违的市场，管理上严厉变成刻毒，激励变成施恩。人确实很难管理，十个老板就有九个老板脾气大，被人与事搞得焦头烂额，焉有多少如意称心？

古罗马帝国皇帝马可·奥勒留发现，人的心意在变动不居之中，“从不改变的人哪儿有呢？”和随时变化的人打交道，心意变动，与其难受、愤怒，不如遵循二者：“一是对我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是符合宇宙的本性的；二是决不违反我身外和身内的神而行动是在我的力量范围之内，因为没有人将迫使我违反。”奥勒留特别注重“力量范围”，这需要很强的自律力和对事物的判断力。“没有人将迫使我违反”，这是自己支配自己的心意，但有些事必须满足对方的心意，如“不抱任何猜疑或仇恨地让开路在我的力量范围之内”，“如果有人能够使我相信并向我展示我没有正确的思考和行动，我将愉快地改变自己。”面对别人的支配怎么办？奥勒留这样对待：“对于邻人的支配能力，你可以认识他是无知还是有知的行动，你也可以考虑他的支配能力是类似于你的。”

相信宇宙的本性，以及“以心灵的秩序对抗世界的复杂性”（卡尔维诺），这些哲人的思想呈现人类理性之光，而世界同时存在着内心充塞杂草般的自私欲望，连“心灵”都被吞噬的人所散发的诡异乖谬之气。对此，我不妨绕开现实，从文学作品上截取一个事例：雅歌塔·克里斯多夫在《恶童日记》中描写了几个对抗世界的“儿童”，他们通过“练习忍受皮肉之痛”、“练习心灵之痛”、“练习行乞”、“瞎子与聋子的练习”、“练习绝食”、“练习残酷”，来适应“恶”。小说最该令人反思的地方就在于，儿童把对痛苦的被动适应转变为主动练习。在成人社会，儿童是被动的角色，他们除了接受爱或暴力，还能做什么？面对善的引导与恶的引诱，有成年人的示范、怂恿与强迫，主动听话是“好孩子”，可并非就能心灵健康地成长；效仿成人或许就必定成为“恶魔”与“坏蛋”。

“所求无不得，所欲皆如意”，世上无此人。“万事如意”，听到这个祝词，心里很舒服吧。古人有一种搔痒的工具，用骨、角、竹、木、玉、石、铜、铁等都可以制成，长三尺许，前端像人的手指。人体脊背发痒，手达不到那地方，用它搔抓，可如人意，因而得名“如意”。后来，“如意”演化成为帝王及达官贵人手中把玩之物。僧人讲佛经也持如意，“终年不语看如意，似证禅心入大乘”。我想，人活在世上，遇事繁杂，所谓万事如意，就是不停地给自己搔痒，唯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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