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芜香港路

用这个标题有点风险，就是很容易被当作标题党。

香港。荒芜。这两个词怎么可以往一起扯？

荒芜，是说道路。笑话！香港的道路，也可以用得上“荒芜”这样的词？的确如此。不信，你走走麦理浩径。11月中旬，我去参加2014年香港乐施毅行者百公里徒步赛，对香港的道路和香港的城市管理有了一次新的认识。

先说一说赛事本身。乐施毅行者百公里徒步赛是由国际慈善组织乐施会举办的传统越野挑战赛，比赛路线设在港岛的9大郊野公园。每年有来自世界各地的1000多支队伍自愿报名，一般队伍通过抽签获得机会参赛。每队4人，48小时内走完全程可以记录成绩排列名次。参赛费用全部自理，不设奖金。完成比赛后，每队还要承诺捐赠不少于6800元港币的善款，由乐施会统一用于世界贫困地区的帮扶项目。甘肃祁连狼登山俱乐部是西北地区唯一参赛的队伍，已连续参加了三届。除了参赛队，还有不少香港市民和观光客自行参与，因此赛道上有万余人为了健康和慈善，不舍昼夜地行走。这样壮观的场面持续两天，成为每年深秋香港一道独特的风景。

100公里赛道大部分设在麦理浩径，总长87公里，要翻过23座山峰。麦理浩径是英国殖民时期首任港督麦理浩开辟的郊野道路，多半随地势而为，铺上石阶，宽窄不一。这条路最早为军队训练体能而设，后来又用于考核香港警察。在规定的时间内走完麦理浩径之后，作为一个香港警察才算通过体能测试，有资格上岗。随着时间的推移，麦理浩径早已破烂不堪，但是香港政府根本不加修整，任其荒废，令人不解。当然，荒芜只是道路本身。南国温润的气候下，道路两旁的植被总是郁郁葱葱，呈现着勃勃生机，有活力又有秩序。

香港政府的旅游宣传画册里，很隆重地把郊野公园作为一个项目推介：“想远离城市的喧嚣，不如走到山里去？香港隐藏着不少树林、草坪、竹林、瀑布、岛屿、峭壁和沙滩，难怪远足成了人们最喜欢的活动。香港百分之四十的面积被划为郊野公园，提供管理完善、分为不同难度级别的远足径，而且大多离市区不远。在适合一家大小的短程家乐径里，经常会有指示牌让您认识不同的植物；而喜欢挑战难度的您，可选择一至两段的麦理浩径、凤凰径或卫奕信径位于石澳上端的龙脊，更被《时代周刊》亚洲版称为最佳市区远足点……”仔细想想，作为寸土寸金、土地资源如此稀缺的国际大都市，香港能够保持这么大面积的郊野公园，是非常令人惊讶的。不亲自走一走，你不会想到香港还有这么大面积保持着原生态的自然地貌；也无法理解经济高度发达的香港，为什么有那么多看起来堪称荒芜的道路。正如宣传册里所言，荒芜道路存在的原因，要保留一定难度级别的远足径。

在高度城市化的人居环境中，保留有难度的远足径，是香港人对城市人文生态的认识。城市是人居的核心，要有舒适的居所、便利的生活和贴心的服务。但是，生活不能只有舒适和方便。否则，人的自然属性将很快退化，生存能力变得脆弱。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香港的城市管理更具有深层次人性化的考量，有意识地给人生设置一点难度，也是现代城市文化的体现。

毅行者比赛的理念就是这样，设置一点难度，然后去挑战自己，最终获得成功的愉悦。单看路段设计，就非常值得玩味。

第一段路16公里长，公路占到近半。前半段路围着水库堤岸走，正午时间，天有微云，温度正好，海风徐徐，鸟语花香。在这样的道路上徒步，完全是度假的感觉。后半段进入麦理浩径，有一点强度，也只是微微出汗。两座小山之间还经过一片漂亮的海滩。

第二段路山地居多。首先穿过一个小渔村——很田园的那种渔村。土狗卧在路边，老牛拴在树下。水池里有新鲜的小鱼小虾。小村出去，接连上山，下山，再上山，再下山，然后走在海边的石板路上。已经入夜，海水轻轻拍打岸边的声音，蛙鸣，蝉鸣，甚至还有咏叹调——一个不见人居住的村落，不知哪间房里音响送出的夜半歌声。这一段共9公里路程，只有一颗星的难度。

第三段路程，继续麦理浩径。一起步就是山，而且一直向上，完全不给喘息的平台。感到累了，只能在台阶上靠右站立，空出左边狭窄的路给后面的人。天色全黑，只凭头灯照亮。好不容易走到平缓处，正是山脊之上，寒风袭来。还不止是风，雨也紧跟着来，说来就来，噼里啪啦。还好，能给一点时间穿好雨披。紧接着风和雨都加快了节奏，让你感觉到激荡的力量。上山难行，下山更不易，因为雨，道路湿滑，不时有人摔倒。一条灰黄的小蛇被人搅了好梦，半立在路中央吐着芯子，发泄着不满。这一段十公里艰难的路程，是三颗星的难度。

第三段完成，松了一口气。高强度的考验过了，接下来该轻松一点了吧。不，一点也不。第四段的开始是很迷惑人的，平坦的马路，虽有些坡度但完全不是问题。不过，再次进入麦理浩径，就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山路蜿蜒，崎岖坎坷，有些路段比第三段还要困难。比如风口上的山脊，陡峭险峻，风大到能刮倒人。屏气凝神，小心翼翼，才能安全通过。这样的路段，当然是三颗星的难度。

这段路完成，已是天光大亮。初升的红日照在迎风摇曳的苇草上，秋色撩人。

第五段离城市近了很多，开始见到晨练的老人，见到游览的情侣。山上的猴子从林中窥视过来，觊觎着行人袋子里的食物。这个时候，身体开始出现状况。不是大问题，但是真要命。因为出汗多，摩擦多，裆部开始破皮，每走一步都钻心疼痛。好吧，难言之隐不多说了。这一段风光秀丽，还有猴子陪伴，乐趣不少。

50公里就这样走过，体能也差不多到了到一个临界点。坚持还是放弃，这时候最容易发生动摇。

第六段什么状况？起步就是上山。下山，过一段水库堤坝，平坦大路。接着再上山，龙脊——港岛最陡的山，70度的坡度。夕阳之下，陡峭如削，让人心生畏惧。走上去需要一点勇气，走下来同样需要勇气。这一段路程格外漫长，远处的每一个灯光都像是终点，都让人充满期待。但是，到了灯火辉煌的地方，除了可以得到补给，也只能得到一点安慰。道路，在黑夜中无休无止地延伸。三颗星的难度，这时候更多地作用在心理上。

第七段路起步就是陡峭的台阶。黑夜深沉，大雾弥漫，头灯照出去，能见度30米。路模糊难辨，必须用心在石头堆里寻找麦理浩径的标志，才能找到方向，歧路无为的状况也不时出现。荒郊野外，大雾之中，不敢停留。忽然依稀看见半空中灯火璀璨，仿佛天上的宫殿，高不可及，遥不可及。那是海拔900多米的香港第一高峰大帽山上的气象站。这怎么可能到达？忽然大雾散去，山路走完，大路开阔，才发现大帽山并不是那么高不可攀。

走到第八段检录点的时候，疲惫至极。这是70公里时的正常反应，大家都一样。接下来的路段，主要靠毅力行走了。

第八段路平坦得让人意外，两公里上坡，然后就是下坡，直到检录点。困难是已到了第二个后半夜，瞌睡，疲劳，腿拉伤，各种状况接二连三。平坦的下坡路也走得艰难至极，直到又一个黎明到来。

到达第九个检录点，被告知最后一段十分轻松。刚开始走也是这感觉，环着水库，碧水蓝天。但是走到后来，发现这10公里路简直比20公里还长。第十段路可以说就是全程道路状况的浓缩，之前九段经历了的所有状况，在这里缩小后再来一遍。

回味毅行者比赛的100公里道路，简直就是设计了一场人生之旅的挑战。什么都要遇到，什么都要应对，包括各种生理心理状况。对香港的道路，也有了新的认识：不要轻视那些低海拔的山，攀登者必须一步一步才能翻越。保留荒芜，增加行路的难度，是要保留一点人的本能的锐气吗？保留郊野，留下城市的未来，这或许是香港能够持续发展的依托吧。

对于香港，也有了另一种认识：香港不全是维多利亚湾，不全是中环和旺角，也不全是跑马场和游轮、商场，还有麦理浩径；香港不只是纸醉金迷，不只是灯红酒绿，还保留着高度发达下让人惊讶的荒蛮和野性。这或许是文明的另一种表现形式，是一个城市最有魅力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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