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周 第五天
伦敦 阿诺德·贝内特,《莱斯曼台阶》
阿诺德·贝内特画像
1923年6月13日,当克拉丽莎·达洛维走向庞德街,为当晚的聚会买花,她走过的伦敦,截然不同于阿诺德·贝内特在同一年的杰作《莱斯曼台阶》里描绘的伦敦。贝内特的小说赢得了詹姆斯·泰特·布莱克奖,这一重要奖项下一年的获奖者会是伍尔夫的朋友E. M. 福斯特和他的《印度之行》。但广受欢迎的贝内特在布卢姆茨伯里阳春白雪的圣域里却难有销量。当伍尔夫开始写《达洛维夫人》,她反观贝内特的小说,在一封信里向友人抱怨:“为了强化我不得不做的一个演讲,我不得不去读《莱斯曼台阶》,我已经快绝望死了。这什么洗锅水!清汤寡水,就意思意思羊腿肉曾经在里头游过(也许、可能,不过我怀疑)。”
伍尔夫反感的,不仅是贝内特平铺直叙的描述风格,而且是他在对工人阶级的描述中发展起来的阶级主题。两本书的差别,从我有的两本平装本的封面就一目了然。
伍尔夫《达洛维夫人》
企鹅版《莱斯曼台阶》
哈考特与布雷斯版的《达洛维夫人》上,是一个沉思中的克拉丽莎,心绪丰富,拿着她的玫瑰,胸前是一个隐隐可见的鬼影,暗示她早年几乎爱上的萨利·西顿。相反,企鹅版的《莱斯曼台阶》展示的是故事发生的街区上一派熙熙攘攘的景象,近处是普普通通的住房和商店,而圣潘克拉斯车站巍耸的钟楼在地平线上微微透出光亮。
伍尔夫在写的那篇演讲,后来成了散文《贝内特先生和布朗太太》,她在其中批驳了老对手贝内特、H. G. 威尔士和约翰·高尔斯华绥。她视他们为平庸的商业小说的领军代表,专事供应社会冲突的故事,却罔顾人物的深度或者风格的完善。她的火气尤其针对贝内特,他1923年有篇评论文章《小说正在腐朽吗?》让她怒火中烧,文中他挑出伍尔夫以示褒奖,却一股纡尊降贵的味道:
我很少读到比弗吉尼亚·伍尔夫的《雅各布的房间》更聪明的作品,她的小说在一个小世界发生大影响。作品处处爆发原创力,文笔优雅。但是里面的人物并不能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因为作者太关注那些有原创精神又显得聪明的细枝末节。我把这部作品看作近来颇引人警惕又好奇的新秀小说家的典型表现,但我承认,我本人还看不出从中会有一位大作家脱颖而出。
伍尔夫在她的散文里,发动了现代文学史上最摧枯拉朽的一场扫荡。她讲述,有一次,她搭火车旅行,其间注意上了一位工人阶级的瘦小妇人,平平常常,她称为“布朗夫人”,旋即开始为我们想象她的内在生活和生命经历,细致入微(考虑到她对柯南道尔的指责,不乏讽刺的是,对布朗夫人生命故事的展开,通过的完全是夏洛克式的注意力,关注有意义的细节)。她的主旨是,贝内特、威尔士和高尔斯华绥对社会问题传道式的过分操心,使得他们难以提供对一个人物的三维描绘,“来具象化她的形象,让人沉浸于她的氛围之中”。还有更糟的,他们的一部小说闭卷之时,“好像必得做点什么——参加一个社会组织,或者更紧迫的,是写一张支票。这么做了,不安忐忑也平息了,书也完了。它可以放到书架上,也不用再读了”。相反,如《项狄传》和《傲慢与偏见》这样伟大的作品,“本身是完整的,是自足的,不会让人有冲动要做什么,除了再次阅读,并更好地理解它”。
伍尔夫大获全胜!在她的攻击下,贝内特这只股票在评论市场上一跌千里,甚至在图书市场上也一样。今天如果你要买一本品相良好的《达洛维夫人》初版本,且套有她姐姐瓦妮莎设计的带艺术感的防尘书套,你得准备好支付超过三万美元。这会儿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二手书网站abebooks.com 上的最高价是五万六千美元。
《达洛维夫人》初版本
《莱斯曼台阶》呢?最高价:六百九十五美元,几乎只有伍尔夫作品的百分之一。或者要是你想要另一本在我看来他最好的作品《克莱汉格》,初版要价最高多少?二十五美元。它出版于1910年——这个时间,根据伍尔夫文中那个著名的宣言,“1910年12月或前后,人性变了”,它不幸恰恰挤在了这之前——这本书,就我所知,是第一本小说写到了当时尚未命名的阿尔茨海默症。而且,它不仅涉及医学上的问题,且有着入木三分的心理刻画,当小克莱汉格的父亲陷落于疾病不可阻挡的过程,父子之间的权力关系也随之转变。
《莱斯曼台阶》的故事发生在1919年,写了吝啬如何在一对中下阶层的夫妇身上产生腐蚀性的影响,小说对这种腐蚀效果的探讨,让人深为动容。这对夫妇的反面是他们的忠仆艾尔斯,她尽力应付,同时也要关照她的丈夫,他刚从大战中归来,吓破了胆。这当然就是伍尔夫在《达洛维夫人》中要处理的主题,她那个吓懵了的塞普提默斯·沃伦·史密斯和来自意大利的战争新娘蕾西娅,其实与贝内特的人物很相近,远远近于我们根据她的散文猜想的距离。
伍尔夫的世界充塞着艺术家和美学家,从《到灯塔去》的抽象画家莉丽·布里斯科,到《奥兰多》里变性的奥兰多,要花三百年的时间来写他/她的杰作。贝内特的小说写的则是循规蹈矩、一板一眼,他的世界不是伟大的被误解的艺术家的世界,而是围绕他们的商业世界。克莱汉格的父亲在他的小镇上建立了第一家蒸汽驱动的印刷所;《莱斯曼台阶》的主人公亨利·俄尔福德是一家布满灰尘的二手书店的老板,书店位于伦敦的克勒肯维尔街区,这个街区是小工业作坊、酒坊和印刷所的一个中心。物质上的种种限制支配着这部小说,包括从二手书交易的锱铢必较,到折磨他妻子芙瓦兰的子宫肌瘤。
如我们在这一周所见,当我们探索文学伦敦,我们却进入了一系列的伦敦,它们各自建筑于不同的法则和材料。这些伦敦有时彼此为战,有时敌对中却有它们不愿承认的一致性。我们需要各种各样的伦敦,面对当下的疾病、战争和敌意,它们会帮助我们应对我们遭遇的惊恐。
我们也需要各种各样的城市、国家、语言。下一站会是巴黎,不过其实我们早就到了。贝内特从1903年起断断续续居住在巴黎。《莱斯曼台阶》故事核心里那段问题重重的婚姻,有可能反映的是他1921年和法国妻子之间婚姻的破裂。他长久以来都是法国文学的信徒;早在1898年,他就写到:“在我看来,仅仅这几年我们才从法国吸取了面对真实给予艺术性的恰当呈现的激情,以及对文字本身的感受,正是这些在福楼拜、龚古尔兄弟和莫泊桑那里激发了活力。”为真实、虚构、还有赤裸裸的谎言赋予体式匀停的呈现,没有比马塞尔·普鲁斯特的作品,传达得更让人眼前一亮。普鲁斯特将为我们下周的巴黎之旅提供入口。(本文来自澎湃新闻,更多原创资讯请下载“澎湃新闻”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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