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川
昨夜气温出现断崖式跳水,还伴着萧瑟秋风。街道两旁的灯影里,一片一片枯叶旋舞着飘下,无声地躺进潮湿的角落,再无一丝气息。
落叶枯黄,绿叶碧翠,但落叶绿叶都是叶。从生命历程看,落叶是绿叶的前生,绿叶是落叶的来世——枯荣更替,只在一年365天。这么说,落叶与绿叶就是同宗同母的嫡亲,血脉相连,基因相袭,打断骨头连着筋。它们各在自我的时空里,坚守自我的一份真心。
落叶属于秋天,它如风信子,似海潮汐,知道来处和往生,有固定轮回,充满了哲学意味和云水禅韵。印度诗魔泰戈尔说: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虽说的是人,但我们所感受到的,是秋叶的生存状态,无论枝头,还是大地,不声不响,不言不语。这种随性合辙,圆融自洽的舒张感,弥漫着无限的艺术魅力,以及美学的高贵……就是这小小的秋叶,让秋天变得如此深邃、寥廓,极目无边。
世间万物皆有灵性。落叶当亦如此。它的生命存在形式只有一种:飘落。但落叶既是生命,自然也有生命的呐喊,它呐喊的方式只有一个:寂静。从春过秋,到坠地成土,完成使命。落叶谢幕无人听见,又个个听得真切分明。
在街道两旁的灯影里,一片一片枯叶旋舞着飘下,无声地躺进潮湿的角落。我停驻脚步,拈起粘于发际的一叶,夹进我的诗集里。我想每次打开它,都能读一读这片落叶,吟诵这首躺在深秋稿纸上的静穆的、纯粹的无字小诗。
寒露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这是我所以为的《诗经》中最动人的一个句子。蒹葭虽显文绉,毕竟要比芦苇更多一些温柔气息,而且双声在音韵上也颇显优美。
但白露一旦凝结成霜,彼白即非此白,没有了透明灵动,则难讨人喜欢。本来,生命在于运动,活,才是生命的常态,水的流动让水“活”着。水有了生命,才会“户枢不蠹”。由动而止,僵而不死,这与死亡何异?
露水是自然之菁华,它透明的质感,是在寒夜中生成,在隐藏与闪现之间,它选择绿叶和花朵,或垂悬在稻穗芒尖。是夜的宽厚庇护它,秋虫的轻悄呢哝,是伴它入睡的摇篮。
草叶如眉,寒露是挂在眉睫的一滴清泪,从面庞滑落,在长长痕渍中刻下跋涉的艰辛。
露水生命之短暂,不过一夜。待到东方既白,朝霞与阳光释放光芒,七色斑斓的它消逝只在盈盈一瞬间,化作一缕白雾,终至了无痕迹。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三国时期的大诗人曹操在《短歌行》中这样感叹,他让我们真切感受到了一种生命的敏感脆弱,岁月易逝的无奈。而露水执着于某种状态的纯粹,使它看起来更像是一支可远观不可亵玩的芙蓉,这多么像是人间的某种爱情,那微微颤动的火,不只存于肉体,更存于灵魂。
一滴透明的露水,让我们感受到了寒冷,知道了如何去珍惜。一切在黑暗里奔走的生命,当不时地将衣服紧了又紧,才是。
黄昏里的一只鸟
秋风萧瑟。挂着金色叶片的白杨树站成两排,立于路边,飒飒作响,苍茫如我,独倚黄昏。
几粒鸟鸣,饱满而清冽,浸着凉凉秋意,从空旷的暮野跌落,这让我感到惊奇,感到瞬间有一种东西充盈我心。
杨树高大威猛。我仰首走近它们。高而远的灰白枝桠,剑指苍穹,一只小鸟薄如团墨,点缀其间。
一只小小的鸟,它的伙伴儿都不见了,都躲去了哪里,我不知道,它孤独地立在毫无遮掩的枝桠间,是等待什么。
夏日蝉噪之时,我就一直没有开过口。
我不愿穿梭于树间,在枝头卖弄喉咙,空洞地歌唱。但是,当风来的时候,我会让风猎猎扬起思想的旌帆,像向晚的太阳花,低垂了头颅,默默回味阳光的滋味,默默地酝酿朴实的宣言,然后一路向西,直至坠进弥漫无边秋意的黑暗尽头。
这小小的、薄如团墨的鸟,多么像现世里的人们,像是另一个我,另一个你。
秋行乡野
都已进入深秋,这里大部分水稻尚未收割。阳光明媚,朔风呼呼,在倒伏的稻子身上留下自己的形状。沟渠清浅,溪流潺潺,不见了青苔和过江龙之类的生长,越发显得澄澈通透。沟边的水蜈蚣、异形莎草或黄或绿,应是准备过冬了。也是哦,临冬里越发会生长起来的刺儿菜、野蕨菜,包括卷耳都忙碌了起来,都开了花或准备着开。
我溜达到了一片芦荻地。此时节只见白絮苍茫一片,而难见到春天般的绿叶。说起芦荻,对于我这个后山区长大的人来讲,有太多记忆。以前在诗文里有写,总是把它与芦花混淆。如今已知道了各自的长相特点,清清爽爽,久开不败,不是一些人口中根底浅薄的凡夫俗子。但感觉要再细说,也没心性甚觉无聊。所有的文字,都只是匆匆一晃,转眼而过,就像我常常到田野来看植物,在街心看人流,感受时间轮回,也是一样。
先前看到过一位仁兄写红蓼。《诗经·郑风·山有扶苏》中有“山有乔松,隰有游龙”,这里的“游龙”即红蓼——大概因为蓼草多生长于水边湿地,枝节很长,在水畔蔓延生长就像龙在游动一样吧?记忆里这个时节应是它们最后生长的季节。这里也能偶见三两株,不似我的老家那么繁盛且随处可遇,花的颜色也不是只有红,还有米白色的,长相也是极清奇极特别:苋红的梗,高大粗犷,碎花挤挤挨挨成一串长穗,在风中摆舞。那么简单大条,不知道怎么就被描画得如此浓腻,以至于不敢相认的地步?还有啊,堤埂上长满了狗尾巴草,池塘边偶见开过花结了果已炸裂张嘴的芝麻,河边生着哪个时代都有的野蒿子和匐地巴根。大叶柳箭指长天,枯叶碧蓝对比让人咋舌。把眼睛放平放低,看那些植物看金色落叶看周围的乡野,还是觉得这人间气息,是这般美妙让人迷恋。慢慢走过,河的两岸都有垂钓的人们,并且颇有收获。
人生在世,生存之外,还有闲暇,还可以在土地上行走,这样的日子,总不至于令人生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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