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见面老是说忙于是最羡慕古人于月明之夜斗室之间看

朋友见面，老是说忙。于是，最羡慕古人于月明之夜，斗室之间，看庭前花开花落，随天外云卷云舒。如此林泉高致，如此闲雅境界，几个学得来?

五柳先生饿着肚子也“闲”出了滋味。他这人对官场太敏感，才做得几十天彭泽县令，就呻吟“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忙于公文，忙于私事，忙于察访，忙于折腰，受不了，趁晨光熹微之际忙于抽身离去。终于，挣脱一身俗务，蛰居草野之间。

陶先生闲了。“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但这种肚子饿得咕咕叫的“闲”也实在令人难堪。晨出即稼穑，戴月荷锄归，春令甫至，即“有事西畴”，其实何曾闲着?即便如此，青黄不接时分，一家嗷嗷待食，寅吃卯粮，朝不及夕。这种日子，先生闲得起来?整日价与邻曲同赏奇文，共析疑义，独个儿吟哦“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恐怕统统是精神胜利。王国维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已达到“无我”的境界，那是美学家的眼光。陶先生的柴米油盐，何曾脱离了尘埃之外?最后落得乞食邻家，实在令人唏嘘感慨。境界也许颇高，敢问谁愿企及?

喜欢王摩诘，闲，有高致。

古人说，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隐于山林者，小隐。王先生居高位，身无须按时点卯，心足可进退从容。既出入于朝堂之上，又徜徉于山水之间;既有最高统治者的抬举，官至尚书右丞;又得山水佳胜地的钟爱，得以供养诗心。

这，叫“半隐”!

悠哉!你瞧先生诗兴:

采菱渡头风急，策杖村西日斜。杏树坛边渔父，桃花源里人家。

—《——田园乐》其三

萋萋芳草春绿，落落长松夏寒。牛羊自归村落，童稚不识衣冠。

—《——田园乐》其四

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春烟。花落家僮未扫，莺啼山客犹眠。

—《——田园乐》其六

酌酒会临泉水，抱琴好倚长松。南园露葵朝折，东谷黄粱夜舂。

—《——田园乐》其七

此不一一。我们足可想象出王摩诘———这个桃花源里的主人，于桃红柳绿之间，于春夏朝暮之际，抱琴放鹤，携酒赋诗，萧散至极的悠闲神态。

闲到这层境界，不知几人能够?《红楼梦》中有副对联:“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挂在探春的房里，有意思。试想，悠闲至于骨子，偶尔放浪形骸，既无衣食名利的牵挂和烦扰，又有立德立言的时间与空间，除却王羲之兰亭雅集曲水流觞的盛事，除却袁子才小仓山房写《子不语》的恬然，还能有谁?

古人太闲，而我们太忙。不过，倘能以忙为闲倒也不失为另一种境界。有两位前人值得我们学习。一位是明代兰溪李笠翁李渔，另一位是当代书画巨擘齐白石。

李渔穷毕生精力钻研戏曲，终于花甲之年刊行一部《闲情偶寄》，集中国戏曲理论之大成。李氏一生忒忙忒苦，曾多次应举不第，心灰意冷，转而从事“俳优”工作，自己组建一个戏班，过着“日游五侯之宅，夜宴三公之府”的忙碌寄生生活。一生忙于生计，演出堂戏，巴结权贵，以致为时人不齿。如此一来，不仅身体劳累，精神也不轻松。好在此君每有“闲情”，便能“偶寄”，忙里偷闲，夹缝求生，实在叫人顿生敬意。

齐白石有方闲章:“不教一日闲过。”大师年臻耄耋，犹能不辍笔耕，大抵参透了人生苦短、鸿爪雪泥的要义，一定把“以忙为闲”作为一种境界来追求。“不教一日闲过”，是对一生的总结，已无憾。也是对余生的警勉，不无聊。能闲而不让闲，并非自寻艰苦，而求精神充实。谁都知道，忙自己喜欢的东西是快乐的———他们的心灵必定获得了极度的闲适和自由。

看来，文人们追求的的确是一种精神的胜利，是一种心灵的悠闲。形而上的东西也许弥足珍贵。我是不是错怪了五柳先生?

闲，本来就是一种精神境界!

古人以忙为闲，今人却恰好相反。

好容易盼到长假，本可休闲，而我们怎能闲得住呢?怎能经受得了各路媒体的强烈怂恿?西双版纳有纯朴民俗，东方明珠有都市气息，港澳粤有八方辐揍，“新马泰”有万种风情……于是提前半个月选择自助路线，或是联系旅行社团，然后于途中忙着观景，忙着照相，忙着买小吃，忙着购特产，耳朵还要忙着听导游诵经似的讲解……当然，最累的还是那双处于最底层跑出一鞋馊汗的臭脚丫。记得意大利有句谚语:旅行者应该有猪的嘴，鹿的腿，老鹰的眼睛，驴子的耳朵，骆驼的肩背，猴子的脸，外加饱满的钱袋。瞧，你累是不累?不仅要为筹饱满的钱袋而忙，还要让四肢五脏六腑忙得七颠八倒，十分疲惫。今人趁闲而忙也如此，怎能不累?又怎一个“忙”字了得?

现代人巧于营造休闲的场所，虽是僻远的小镇，而娱乐城、休闲吧遍地都是。与某君吧中小坐，此地生意异常红火，实在不乏闲人。归来戏拟闲联一副:

着休闲鞋，泡休闲吧，穿休闲服;踏调笑舞，猜调笑令，唱调笑歌。某君附诗于后:

休闲欲何去，玉壶可买春。醉后书闲语，亦欲寄何人?

并加一注，“于右任闲时曾书《诗品》一语戏赠调笑女:‘玉壶买春，赏雨茆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传为佳话”云云。

于先生是忙人，国民党政要，民国时著名学者、书法家，据说有此一件闲事，引出一段闲情。

我说:“于先生闲的境界颇雅!”某君道:“在下闲得无聊!”

其实啊，面对尘世的喧嚣，难免有无聊的时候。而折回斗室之内，置身楮墨之间，亦能思接千载，神交古人。低眉俯首，悠然记下:“乾坤容我静，名利任人忙。”

开户四顾，月影西斜，城市间汽车的尾灯忙着穿梭交错，倒颇像我宣纸上流动的线条。只是，尾灯再快，又怎能企及那线条悠远的境界?◎李逸峰’文学学士、书法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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