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易感的叶子

□董改正

中国古人的心是安静的，他们能听得见上苍轻微的叹息，听得见宇宙高远处、秒针嗒嗒的轻响，能感知最热处的稍纵即逝的凉，和最冷时白驹过隙的暖。在夏至的炎热里，他们说此时“阴气生而阳气始衰”；在冬至最寒冷的季候里，他们感知到了“一阳生”。他们说：“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或是“山僧不解数甲子，一叶落知天下秋”。“袅袅兮秋风，洞庭兮木叶下”，落的是哪片易感的叶子？下的是哪种动情的叶子？秋季里，最易感的是哪种叶子？

汉语语境里，最敏感的树种无疑是梧桐。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梧桐更兼细雨。辘轳金井梧桐晚，几树惊秋。梧桐遮蔽，所以庭院深深深几许，梧桐树，乡愁树，时光暗流，惊见凋敝，风过处，哗哗生凉，秋了？秋了。岁成既熟，万物升至极高点，便施以西风，施以摇落，摇落大火星，摇落谷穗，摇落桐叶，以使谷落未种，叶落归根，身体或心灵的漂泊者来到回归的西风里。以使树林萧肃，田野平旷，天高云淡，使仰望或俯首的人，心里都充满憬悟和感恩的泪水。月夜里，黄昏中，那飘飘袅袅的桐叶，那负手登临或站在窗后的多情人，他们互感秋意。

在宋时，立秋这天，宫内会把盆栽的梧桐移入殿内，上至太后皇帝、朝廷大员，下至宫女太监，都在屏息等待“立秋”时辰的到来。时辰到了，是一阵不易察觉的风？或是一丝掠过皮肤的凉？秋来了。太史官高声奏道：“秋——来——了——”，那声音袅袅如盘旋的紫燕，穿过大殿金碧辉煌的雕镂，越过描金点漆的檐角，碰响檐下的铃铛，直向远方，向江湖之远，向烟波浩渺，向丛林大泽，向市井人寰。音未落，盆内的桐叶应声而落，一片、两片，第三片将落未落……

或曰，应秋之叶当是楸叶。楸，秋天之木也。“唐时立秋日，京师卖楸叶，妇女、儿童剪花戴之，取秋意也。”在宋代，立秋之日，男女也都戴楸叶，以应时序。对于楸的命名，李时珍的解释是；“楸叶大而早脱，故谓之楸。”意为能最早感知秋意的树。入秋既深，楸叶落尽，而枝干排列有序、垂条如丝，古人谓之“楸线”，也是落尽繁华后的静美——可是，关于楸叶与秋意的诗意关联，诗书画里，未留多少遗墨。

或曰，当是银杏。在背景枯黄或江南草未凋的剩绿中，一树金黄，其华贵更胜过红枫似火，胜过天之蓝云之白。银杏之秋意浓，是金色黄昏的高调奢华，是管风琴的大调抒情，是华美的音乐剧，是英雄出将入相，是红颜修成诰命，是鼎正沸，是火正红，是俗世的完满。正是十分喜悦，无有半点忧伤，如此热闹人生，岂可听见那悠悠叶落？怎能感触那微微薄凉？

或曰应是枫叶。霜叶红于二月花，枫林晚时，丹霞一片，有寂寞，也有风舞叶片的绚烂，这是小阳春的温度。或曰是白杨。“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可白杨不限于秋日发此悲声，即使夏日清晨或空调开放而窗帘紧闭的正午，若有风至，便发声萧萧，惹人心酸。白杨只是悲观的诗人，它的生命里永是秋天。

还有人说是法梧。法梧在西欧的园林或街道旁，一到秋天，风过哗哗，落叶遍地，令人震惊其落叶之静美。看过几幅摄影作品：在乌克兰西部的利沃夫，一个小女孩跟着她的妈妈，手持一大把枫叶，走在落满法梧的大道上；在保加利亚首都索非亚，一对情侣撑着红伞，坐在落满法梧的公园长椅上，萧疏处，蓝天隐隐……秋意浓，秋意深，东方、西方的应秋之叶，竟是同为梧桐。

可有人笑了。他走在秋风里，一片秋叶悠悠落下，一缕微凉拂过皮肤，心下有难言之喜乐。他为此且喜且悲，他在秋天里走远，他平静微笑，他应该坐下来，写一封长长的信，告诉我，其实每一个不麻木的心灵，都有自己的知秋木叶，何用你絮叨说来？语气是微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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