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深刻的 童年印象

童年是我们的生命之路的起源，作家写童年，和历史学家写古罗马古希腊一样，无不怀着深深的眷恋与柔情；细节之生动细腻，让人怀疑是作家行使了虚构特权，还是原本在脑门上就装有行车记录仪。例如，托尔斯泰描述婴儿时代，保姆抱着襁褓中的他洗澡，他的小脚丫碰到木桶的内壁，冰凉而滑腻。

俄罗斯作家似乎对童年主题格外迷恋。我在童年时代最早接触的文学版童年，就是小画书《童年》。阿廖沙（高尔基的乳名），他三岁丧父，跟随悲痛欲绝的母亲和慈祥的外祖母到专横的、濒临破产的小染坊主外祖父家，却经常挨暴戾的外祖父的毒打。

作为一部自传体小说，《童年》讲述的是作家所经历过并在心中留下过伤痛记忆的人和事，那些“铅一般沉重的丑事”，尽管也有一层天真烂漫的童真色彩，但整体基调严肃、低沉。

《童年》的开篇就是坟场上荒凉的一角。下着雨，阿廖沙站在粘脚的小土丘上，看着他们把父亲的棺材放进了墓坑，坑里全是水，还有几只青蛙，有两只已经爬到了黄色的棺材盖上。

“埋吧，埋吧！”警察下着命令。

土打在水里，哗哗直响，那两只青蛙从棺材上跳了下来，往坑壁上爬，可是土块很快就又把它们打了下去。

“那两只青蛙还能出来吗？”

“可能出不来了，可上帝会保佑它们的，没事儿！”外祖母说。

几天以后，阿廖沙又看到刚生下来的小弟弟死了，包着白布，外面缠着红色的带子，静静地躺在一张小桌子上。

母亲去世以后，11岁的阿廖沙也就告别了童年，走进了《在人间》，开始闯荡江湖，遍尝人生冷暖，进而上了《我的大学》——高尔基在这所大学里修炼成了苏联文学的旗手和导师。

与高尔基的三部曲对应，托尔斯泰也有《童年》《少年》和《青年》自传三部曲——或许，这话应该反过来说。

俄罗斯人似乎更喜欢写童年，且印象深刻的总是葬礼，这应该与他们的赎罪与忏悔的宗教文化有关吧。帕斯捷尔纳克一定看过高尔基的《童年》，小说《日瓦戈医生》开篇就是十岁的日瓦戈参加母亲的葬礼；《日瓦戈医生》是一部小说，而作者帕斯捷尔纳克的自传《人与事》的开篇，记录的也还是葬礼，不过是更肃穆堂皇一些。

一八九四年，四岁的帕斯捷尔纳克在母亲的怀里，站在阳台上观看过沙皇亚历山大三世的迁灵仪式。士兵们排着队把市民从马路上推到人行道边，市民们都屏住了呼吸，寂静一点也不剩地吞噬着所有的声音，如同沙滩吞掉潮水一般。钟声响了，凄凉而又悠长。人们把手伸向头去的动作，像海浪一般从远处滚来，又向远方滚去。

帕斯捷尔纳克说，“幼年的感受是由惊吓和欣喜这两个因素组成的。”显然，和高尔基不同，马克·吐温的童年更多的是由欣喜组成的，成分不同，他们成年后的文学风格自然大相径庭。

惊吓和欣喜都有童话般绚丽的色彩，有时会起源于某个，或某些中心形象。对于帕斯捷尔纳克来说，其中之一的形象，就是摆在马车行里的标本熊；对高尔基来说，可能就是墓穴里那两只可怜的青蛙。

葬礼是死亡，而小动物则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生命，这两者都关乎到人生的本质。儿童第一次懵懂中的探索，就起源于这些成年后见多不怪的场景。

应该是在上小学之前，光着膀子捉了一整天的蝴蝶和蜻蜓，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小伙伴们，还有大人们和这些虫子一样都是要死的；两天前在屋后的池塘里玩水，要不是母亲刚巧路过，我就已经不在人世了。于是，悲从中来，躺在床角里落泪，闷闷不乐的时间长达10到30个小时。

现在想想，那真是一种既普遍又极其宝贵的情感和灵光一现的理性瞬间，人类的宗教、科学，文明也由此生发；可惜，只有极少数人，依旧在其后的成长过程中葆有那份敏感和纯真，他们就成了高尔基和帕斯捷尔纳克；绝大多数人呢，非常遗憾，和我一样，经过短暂的伤春悲秋，杞人忧天之后，就沦落到了汤姆索耶、哈克贝利芬一伙，没心没肺地去大闹天宫，游戏人间了。

现在回想，童年中印象最深刻的画面，其实也都和生命，尤其是幼小生命有关。

“我回忆儿时，有三件不能忘却的事。”丰子恺《忆儿时》中说，第一件是养蚕。第二件事吃蟹。第三件是钓鱼。“我的黄金时代很短，可怀恋的又只有这三件事。不幸而都是杀生取乐，都使我永远忏悔。”

而我最难忘的，则是一窝螃蟹。

下放农村的父亲去县里开会，为了哗众取宠，我自恃两三岁年幼无知，拼命大哭，父亲不得已抱我回家。

白杨树夹道的县级公路，杂草护坡，坡下是清亮的沟渠。我们下到一个涵洞处洗手，发现了一只大青蟹，背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小螃蟹，拨开肚皮，更是密密麻麻——我是多么的震惊啊，核爆炸的余波，激起的涟漪五十多年没有消退。

尽管它们个个披坚执锐，张牙舞爪，但是，和老母鸡怀里的小鸡，大狗怀里的小狗一样，簇拥在看不见的柔韧臂膀的拥抱里，共享体温和心跳，交流情绪和梦想，和搂着脖子骑在父亲肩膀上的我的感觉，是差不多的吧。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童年，您印象最深刻的场景是什么呢？凌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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