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一）

蛋镇人喜欢钻牛角尖，好吹毛求疵，有时候连简单的显而易见的问题都争吵得不可开交，难以达成共识。然而有两件事情毫无争议：一是电影院是看电影的地方，二是蛋镇最漂亮的姑娘是凰。

凰从18岁开始便在电影院售票窗工作。镇上的男青年涌向电影院并非全是为了看电影，有时候是为了看凰。他们伸手取票时，故意碰一下凰的手。谁碰到了，都会兴奋地对排在后面的伙伴们说，太爽了。似乎是，刚刚跟凰做了一次爱。

凰的漂亮不是普通简单庸俗的漂亮，而是漂亮得高雅、明净、大气、超凡脱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娴雅端庄，气质高贵，羞花闭月……这些成语都不足以形容她的外表。每当电影里出现漂亮的女明星，观众们都会想到凰。

“她太像凰了。特别是她的眼睛、牙齿和鼻子，还有仪表、神态。”他们由衷地赞叹说，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连挑剔和忌妒心强的女观众也无可奈何地默认，“即便模样不像，但气质像，骨子里像。”

银幕上的女孩子是中国人、日本人、朝鲜人时，他们这样说；是苏联人、罗马尼亚人、南斯拉夫人、阿尔巴尼亚人时，他们也是这样说。可是凰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血统、土生土长的蛋镇女孩呀。在他们眼里，仿佛凰集中了全人类的美。她的父亲是粮所的职工，母亲是供销社的会计，她就是普通人家的孩子。父母其貌不扬，却生养了一个如此漂亮的女儿，让蛋镇多少父母百思不解。然而，凰的父母并不认为自己的女儿是蛋镇最漂亮的。每当别人夸奖他们的女儿时，他们都会谦虚低调地说，我们家的凰很普通，你们家的女儿长得更漂亮，更懂事，要不，我们交换女儿吧……大家都知道，凰的父母害怕引起别人的嫉恨，成为是非的策源地和话题的焦点，才不愿意被过多的赞美，因而大家慢慢学会不当面夸凰，哪怕是由衷之言也忍住不说。何况，凰毕竟是别人家的孩子，无论如何真心地夸奖和羡慕，也无法把她变成自己的闺女。

然而，总是有那么一些人实在太喜欢凰了，想把凰变成自家的孩子。

如何成为可能？办法只有一条：让自家的儿子娶她回来呗。

向凰父母提亲的人接踵而来，络绎不绝。有门当户对的，也有高干子弟或富裕之家的，还有县城省城里来的，光是见面礼就着实吓人。男方的条件让大多数女孩子无法拒绝，但被凰拒绝了。被拒绝者很失望，满腹牢骚，讥讽或揶揄几句，搏回几分面子后悻悻而去。两年过去了，她还是哪个男人都瞧不上。有人问她，你是不是看中了电影里的哪个男明星呀？凰没有回答。但谁都知道，她只负责卖票，从不看电影，根本不知道电影里的人长什么样，因而她也根本不知道自己长得有多美。还有人曾威胁她的父母说，如果凰不肯嫁给我儿子，便将凰调到镇林场当守林员，在深山野岭里变成野女人！凰不当回事，每天认真地把票卖好，别人是怎么想的，她一概不理。她的父母无法理解女儿：你是不是要把世界上所有的男人都得罪遍了才肯罢休？

凰说，我没惹谁，我怎么得罪他们了？难道一定要我嫁给他们中的一个吗？

她的父母说，你不嫁他们中的一个，你要嫁给谁？

凰说，我在等待一个命中注定的人。

凰很少说话，但每说一句话都斩钉截铁，不容更改，大家都说她固执、自恋，不谙世事，不识好歹。父母拿她没有办法，还得四处向别人表达歉意，贬损自己的女儿：她脑子有病，在娘胎里就是这样，你们别介意。

凰的脑子可能真的有病，因为她不爱跟镇上的人说话。买票的人问她票价，她也不回答，只是用手指指贴在窗口玻璃上的纸，上面写着呢。有好事者把纸撕掉，她就向咨询的人伸出五根手指。票价每张5毛钱，仿佛从没有变动过。手指纤细而白皙，男人都很爱看。从家到电影院，从电影院到家，凰直来直往，很少到其他地方去。当然，有时候她会转个小弯，无缘无故地走到电影院斜对面的凤凰树下，绕着树转一圈，然后笑眯眯地回到电影院，仿佛遇到了开心的事，或见到了令人开怀的人。蛋镇变化蛮多的，新鲜事物层出不穷，总不能坐井观天、两耳不闻窗外事呀。有时候父母故意差凰去邮政所寄信件或菜市场买菜，却总是被她以各种理由拒绝：我认不得路；我怕出门被车撞死；我不想见到那些晃头晃脑的人。

所有人都焦急，但凰一点也不着急。仿佛她最不缺的就是耐心。又两年过去了，凰更成熟更漂亮了，风姿绰约，让男人垂涎三尺，他们认为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孩子就在蛋镇，幸好，并非全世界所有的男人都知道这个事实，否则蛋镇将装不下从天南地北蜂涌而至的男人。但是他们都知道凰在“等待一个命中注定的人”，因此提亲的人都等着她的愿望崩塌、破灭，从幻想中走出来，往现实里去，选一个真实存在的男人结婚生子。然而，很多看似不可能实现的梦想是在等待得变成现实的。因而，镇上真有不少小伙子懂得等待的玄机，死心塌地地等，在等待中变成了大龄未婚青年。

凰也并非顽固不化，也感受到了来自世俗的压力，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的绝望气息。如果蛋镇永远处于悲观绝望之中，世界是没有前途的，人类也将岌岌可危。凰决定要给他们一丝亮光。她对那些痴心不改的男人说，再等一年，如果命中注定的人还不出现，我就随便嫁给你们中的任何一个。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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