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百味 进门饺子

小区环形道旁梧桐树上的叶子，绿过黄过，临近立冬，斑斑驳驳。一阵风吹，就有叶子唰啦啦往下落。

黄昏到家，餐桌上摆着几样反季菜，一盖帘生饺子。几十个饺子，大小、形状参差不齐，颜值有别，有几个还露了馅儿。盖帘旁半张发黄的信纸，圆珠笔字迹是新的：“我做的饺子太难吃了，不愿吃就别吃。妈妈是真的老了，连饭都不会做了。”

饺子是羊肉茴香馅儿的，茴香虽新鲜，羊肉馅儿却不知冷冻了多久，味道是陈旧的。盐放多了，咸得很。中午，在婆婆家饭桌上，我和嫂子，各自勉强吃了几个。煮好的剩了几盘，没煮的还剩一盖帘。嫂子走后，我去上班，婆婆催着公公把一盖帘生饺子和几样反季菜送到了我家。

饺子是婆婆特意准备给嫂子接风的。大年初一，嫂子乘飞机去阿联酋和哥哥、侄女团聚。全球新冠疫情暴发，婆婆听说阿联酋疫情防控治疗不力，回中国的航班又受到限制，每日寝食不安，频繁的越洋电话，载不动她浓浓的忧心和牵挂。

中秋，嫂子终于回国，隔离期满，回到小城已近立冬。嫂子回国的第二天上午，我正忙工作，婆婆风风火火连打两次电话，告诉我中午给嫂子接风洗尘，嘱咐我下班回家一起吃饺子。

婆婆有几年没包过饺子了。几乎每个周末，我都要准备一小盆儿新鲜的馅儿，给她和公公包几十个饺子，煮熟给他们端过去。虽然上班忙，但和老人同住一栋楼的两个单元，照顾他们方便，招待人的事情多是我张罗。

我劝婆婆等休息日再招待嫂子，或者中午我在饭店订个包间。她不听劝，第一次电话说饺子馅儿已准备好，第二次电话说嫂子已被她请到家里，正帮她包饺子。

大小、形状参差不齐的饺子，包了满满三盖帘。颜值高的多，是嫂子包的；颜值低的少，是婆婆包的。

“我可真是老了，手越来越不听使唤，饺子包得慢，还难看……”饭桌上，婆婆自嘲。

“进门饺子出门面，在家包饺子欢迎你嫂子有仪式感……”婆婆解释急着在家包饺子的原因，不知何时，她把民间俗话“出门饺子进门面”记错了。

孩子出门前，包一些形如元宝、谐音“交子”的饺子，祝福孩子在外求财顺利，广交好友，守口守心，远离事端；孩子回家来，煮一碗又长又顺滑的面，祝福孩子长留家中，顺顺溜溜，一切如意。曾经，送迎孩子们，婆婆举行过不少次包饺子煮面条的仪式，“出门饺子进门面”的寓意她清清楚楚，讲起来头头是道。不知何时，她渐渐混沌的意识里，“出门饺子”变成了“进门饺子”。

八十五岁的婆婆真的老了，患有风湿性关节炎，十指肿大的双手屈伸不便，一条瘸了多年的腿置换过股骨头，右眼做过白内障手术，左眼已经失明，还患有高血压、糖尿病，拿东忘西，一件往事颠三倒四重复无数遍。九十二岁的公公老得更厉害，听力早就出了问题，戴上助听器听人说话都不容易，离开拐棍儿和三轮儿，在小区院子里走几步都艰难得很。周末带公婆出去散心，除了被我们搀扶着去饭店吃饭，到风景区，他们连汽车都不愿下了，怕给我们添麻烦。无论汽车外面景色多美，只隔着窗户，微笑着看看。他们已如立冬前后树上的叶子，老得斑斑驳驳，让孩子们总担心有风雨来袭。

落叶飘飞的时节，行动不便的公公，常常趁我上班时，慢吞吞骑着小三轮儿，到小区门口买几样反季菜，再慢吞吞骑回我们住的楼下，趔趔趄趄送到我家来。

一天比一天更老的老人，与世隔绝得意念里只剩了孩子，却仍保鲜着不减爱的心。老人心中的慈爱，犹如大棚里的反季节蔬菜，层层生发，时至秋冬，愈显清鲜。

王继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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