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陶将他最近二年所作的童话,编成集子,以一篇《稻草人》为集名。他自己很喜欢这个童话集。
我是很喜欢读圣陶的童话的,而且久已想说几句,《稻草人》全集中几乎无一篇不是成功之作。
我们一翻开集子,就读到:
“一条小溪是各种可爱东西的家。小红花站在那里,只是微笑,有时做很好看的舞蹈。绿草上滴了露珠,好像仙人的衣服,耀人眼睛。溪面铺着萍叶,矗起些桂黄的萍花,仿佛热带地方的睡莲——可以说是小人国里的睡莲。小鱼儿成群来往,针一般的微细,独有两颗眼珠,大而发光。”(《小白船》)
这是如何怡人的美的叙述呀,当我们读时,我们的心似乎立刻被带到小溪之旁,站在那里赏玩这美景。
再如“温柔的而清净的河,是鲤鱼们的家乡。日里头太阳光像金子一般,照在河面上;又细又软的波纹,仿佛印度的细纱。到晚上银色的月光,宝石似的星光,盖着河面的一切;一切都稳稳地睡去了,连梦也十分甜蜜。大的小的鲤鱼们,自然也被盖在细纱和月光星光底下,生活十分安逸,梦儿十分甜蜜。”(《鲤鱼的遇险》)
我们便不知不觉地惊奇而且要带着敬意,赞颂他完美而细腻的美的描写,实在的,像这种描写,不仅非近来粗浅而夸大的作家所能想望得到,即在他的《隔膜》里也难寻。
在描写儿童的口语与人物的个性一方面,《稻草人》也是很成功的。在艺术上,我们实可以公认他是现在中国二三最成功者当中的一个。《稻草人》的文字同时又很浅明,没有什么不易明了的地方。
有许多人恐怕要疑惑,像《瞎子和聋子》《稻草人》《画眉鸟》等篇,带着深挚的成人悲哀与凄切的失望呼声的,给儿童看了要否引起什么障碍?幼稚的和平纯洁的心里应否即掷以人世间的扰乱石子?这个问题,以前也曾有许多人讨论过。我想,把成人的悲哀,显示给儿童,可以说是应该的。他们需要了解人间,正如需要知道地理和博物知识一样,我们不必,也不能有意地去防阻他们。
丹麦童话作家安徒生曾说:“人生是最美丽的童话。”这句话在现代的人间,至少有两重错误:第一,现代的人生是最令人伤感的悲剧,而不是最美丽的童话;第二,最美丽的人生,即在童话里也不容易找到。
现代人受了种种压迫与苦闷,强者呼号着反抗,弱者只能绝望地微喟。虽然有许多不自觉的人,如绿草之春而遍野,秋而枯死,没有思想,也不去思想。
还有许多人住在白石的宫里,夏天到海滨去看荡漾的碧波,冬天坐在窗前看飞舞的白雪,他们都可算是幸福的人。然而在真实的人生里,一切不自觉者与快乐者实际上却与一切的悲哀者一样,都不过是这大沙漠中或是这无边海洋中的只身旅行者或随波逐浪挣扎着的小动物而已。
所谓“美丽的童话的人生”,在哪里可以找得到呢?
恐怕那种所谓童话的美丽的幸福的生活,只有在最少数的童话里才能有吧!而这些最少数的美丽的生活,在童话里所表现的,也并不是在人世间,却都在虫的世界,花的世界里,至于在一切童话里所表现的“人”的生活,却仍是现实的。
我们试读金斯莱的《水孩》,扫烟囱的孩子汤姆在人的社会里所受的是何等冷酷的待遇呀!再试读王尔特的《安乐王子》,燕子飞在空中所见的景象是何等悲惨的景象呀!少年皇帝在梦中所见的景象又是何等的景象呀!现代人的人生,就是如此。
圣陶最初下手做童话,是在我编辑《儿童世界》时。那时,他梦想着一个美丽的童话的人生,一个儿童的天真的国土。所以我们读他的《小白船》《傻子》《燕子》《芳儿的梦》《新的表》《梧桐子》诸篇,可以显然地看出他把自己沉浸在孩提的梦境里,又把这种美丽的梦境表现在纸上。
然而渐渐地,他的著作情调却不自觉地改变了方向。在写给我的信上说:“今又呈一童话,不识嫌其太不近于‘童’否?”实在的,在成人的灰色云雾里,想重现儿童的天真,写儿童的超越一切的心理,似乎是不可能的企图。
圣陶的发生疑惑,也是自然的结果。我们试看他后来的作品,虽然依旧想以同样的笔调来写近于儿童的文字,而同时却不自禁地融凝了许多“成人的悲哀”在里面。虽然在文字方面,儿童是不会看不懂的。
大概他隐藏在童话里的这个“悲哀”的分子,也与柴霍甫在他短篇小说和戏曲里所隐藏的一样。如他的《一粒种子》《地球》《大喉咙》《旅行家》《鲤鱼的遇险》《眼泪》等篇,所述的还不很深切,他还想以“童心”来完成一个人世间所永不会完成的美满的结局。
然而不久,他竟无意地又自己弃了这种美满的大团圆。如《画眉鸟》《玫瑰和金鱼》《花园之外》《瞎子和聋子》《克宜的经历》等篇,及至《快乐的人》《稻草人》。
“哀者不能使之欢乐”,我们观圣陶的童话,即可知梦想者竭力欲使之在理想的国里美化这么一瞬,仅仅是一瞬,而在事实上也竟不能办到。
人生的美丽生活,在哪里可以找到?人类这个寻求恐怕永没有终止的时候。
《稻草人:叶圣陶儿童文学精选集》,叶圣陶/著,花山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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