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风而堕一树花 读杨扬《这辈子1920-2020外婆回忆录》

个人写史，最不遗余力倾力推广的是胡适之先生，他的弟子唐德刚则推广口述史。

大人物口述史的整理是门苦差事。唐德刚本人就曾抱怨李宗仁口述历史中的错谬极多，不仅因为年代久远，记忆漫漶，更由于出于复杂心态的有意无意的张冠李戴或是随性发挥。

普通人，尤其是百岁老人的回忆就单纯得多，对真实性的干扰因素至少在主观层面上很少，甚至没有，但作为记录者要理清时间线索和交织的人物关系同样不容易，这一点杨扬在后记中感慨颇多。

理清一摞子人生的流水账簿本已不易，还要让家族以外的普通读者感兴趣就更不容易了。整理者杨扬作为有着严谨的口述史学术规范意识的娴熟的文字工作者，对“史”的客观性与“文”的流畅性之间的平衡把握得十分精妙，白描手法，朴实真挚，轮廓清晰，细节生动。

当然，最大的可读性还是来自于大时代背景下的大家族命运，以及平凡琐细中的戏剧性。

杨扬的祖上实为大户人家啊。外婆回忆：我的娘家人员众多。老祖宗连妻带妾，生下了八个爷爷和四个姑奶奶，八个爷爷又生下九个大伯、六个叔叔、十个姑姑。到我这一辈，连男带女有三十多个。

从回忆录的第一页开始，我就觉得老太太生活的场景似曾相识，苏童、余华、莫言、贾平凹、陈忠实等等作家笔下的人物隐隐约约萦绕其间。

同是一老祖宗的后代，开枝散叶之后的命运却大不相同，真如范缜说:“人之生譬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堕,自有拂帘幌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溷之侧。”

风从何来？嫡庶、财产、教育、疾病、匪盗、意外、世道变迁等等，无论哪一种风吹来，每一个人的命运都如草芥、如鸿毛、如孤蓬，没有人能掌控自己的轨迹，没有人知道自己的归宿。

外婆经历了太多的生命过往，这本身就是一个生命奇迹，又能在女儿和外孙女的协助下完成一生的记录，这对家族来说自然意义重大，而对民族记忆而言，提供了宏大叙事的皱褶中带着体温和疤痕的个体细节，同样有不言而喻的价值。

作为承前启后的中年读者，外婆的“这辈子”如同静水流深的时间之河从我身边流过，带着一丝存在主义的苍凉与哀伤。

那个妻妾成群的外婆的先祖，能想到后世的繁荣和苦难吗？知道若干年后，他的子孙被全球化的风吹到遥远的岛国爱尔兰，喝着咖啡，包着皖北风味的饺子，通过互联网，祖孙三代通力合作，为他的家族复原记忆吗？

扭转目光，从先辈转向我们的后代，他们的世界，他们的人生又将怎样？我们的存在能在他们的生命中留下些微的印迹吗？

记录，是为了抗拒遗忘。为什么要抗拒遗忘？是为了更好地活在当下。凌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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